瓯塑大师周锦云

　　专访瓯塑大师周锦云

　　理财一周报记者/陆斯嘉 发自温州

　　 温州位于浙江省东南部，远在五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已有先民于此繁衍生息。从温州老鼠山等史前文化遗址出土的各种有花纹装饰的陶器，表明当时的陶艺已从单纯实用性迈入了与审美相结合的演化过程。

　　 在瓯越文化的历史长河中，温州工艺美术集聚起天地的精华。浙江著名的“三雕一塑”中的“二雕一塑”发祥于温州，“四瓯”成为瓯越文化的经典象征。

　　 2011年8月27日，理财一周报记者来到坐落于温州马鞍公园边的温州市工艺美术大师楼。尽管是周六早晨，但7楼的瓯塑制作厅内，10多位瓯塑制作者正在赶制《大足石刻》等一批建筑装饰用大型瓯塑壁画。

　　 远远望去，壁画似一幅清丽旖旎、散点透视的大型中国山水画，而满屋桐油和泥巴混合的特殊气味提醒着记者，这就是温州独有的瓯塑艺术。

　　 大师楼展示厅内，一幅出自浙江省大师的瓯塑作品《沐浴》默默倾诉着瓯塑的昨天，这种独特的工艺既可作为“立体画”小品装点屋隅，也可舒展成大型壁画为建筑内装添翼。而瓯塑艺术推广并运用于大型建筑室内装饰的是瓯塑艺术的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温州市工艺美术行业协会会长周锦云。

　　温州首富 散尽千金

　　 1948年出生于温州鹿城区的周锦云回忆自己的祖辈时满怀敬意，“周家在温州的历史上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大户人家，拥有自己的钱庄。小时候听家族老人说，全家聚在一起能有上千人。我的曾祖父曾经是温州首富，怀着革命理想留学日本并加入了同盟会。”

　　 翻开周家的家谱，的确让人感到名门望族的气息，宋代周氏家族出了进士27人、解元1人、大博士1人，官至刑部侍郎。温州首富周孟由是周锦云的曾祖父，不仅是同盟会的成员，晚年还曾邀请弘一法师到温州永嘉的庆福寺驻留12年。祖辈周守良曾是中国证券业的先驱，参与筹建远东最大证券交易机构——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并先后担任中华民国中央银行业务局副局长、邮政储金汇业局副局长、中央银行设计考核委员会委员等要职。

　　 在弘一法师的影响与感召下，曾祖父周孟由渐渐从一位“积极入世”的革命者，成为体恤黎民百姓的“有缘人”。周氏将祠堂改建为学堂，将私宅花园改为医院，免费医治穷人。每至过年过节，周氏族人登上温州的山头，瞭望城中哪户人家没有炊烟便将大米、猪肉分到哪户。周家坚持布施，到了快解放时，曾经富贾一方的周家几乎散尽钱财。周锦云的父辈大多选择了革命的道路，继续实现周氏家族的救民救国的理想。

　　 从小跟随爷爷的周锦云，掌握了不少传统中医知识，“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的一生看过无数病人，从不收病人一分钱，不抽病人一支烟，生活来源全靠儿女的赡养费。他去世后，为他送行的人有几千人。”

　　 尽管爷爷希望周锦云能继承医术、治病救人，但在上世纪60年代的社会环境中，个人并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事业。1965年，周锦云进入温州瓯塑厂，从油漆工开始学起。

　　师傅和睦

　　 瓯塑，由中国漆艺的堆漆艺术演革而成，在汉代开始盛行，鼎盛时期号称“中国第一”，因源于浙江瓯江流域而命名“瓯塑”。

　　 在“惟成分论”的年代，周锦云无法摆脱曾是温州首富的家庭渊源，年轻的他在进入瓯塑厂的一刻，便抱定“脱胎换骨”的决心，在“小螺丝钉”的岗位尽力自我改造。

　　 专心从事油漆工作的周锦云，因勤奋和天赋被领导识出，让他参与毛主席像的绘画工作。过了不久，他的绘画才能又被瓯塑车间领导相中。时任瓯塑车间主任的张国球老师，收周锦云为徒，毫无保留地传授技巧。

　　 周锦云在张国球老师的提携下，倾心投入瓯塑学习，每天学习14个小时以上。一年后他的瓯塑技巧已超越师兄，张国球老师特意打了报告，希望批准周锦云提前出师，为同窗树立榜样。当时三年制的学徒，依年份递进，有14、16、18元三档收入，出师后的待遇才能达到正式工人的水平。

　　 学习一年半后，张国球老师深感聪颖勤奋的周锦云已掌握了自己的全部工艺技巧，如再将他留在身边会耽误了他，便对学生说：“你太聪明了，我留住你是对你不负责任了，你还是去向谢香如老师拜师继续学艺吧。”

　　 谢香如是一代瓯塑宗师，对瓯塑的材料创新和应用范围做出不菲贡献：1959年，从事瓯塑工艺近半个世纪的谢香如率先把矿物质颜料直接调入油泥，使原本色彩单一的油泥变得五颜六色，新的瓯塑油泥色泽鲜艳，附着力强，坚固耐牢，可洗可刷，不易褪色。经过谢的独创，在彩绘基础上，瓯塑艺术开始了新的发展阶段。

　　 谢香如与张国球二人，原本有些过节，但张国球将爱徒推荐到谢的门下，令谢大喜，二人的积怨也因此勾销。在名师点拨下，周锦云逐步走上独立创作之路，完成了《千岛湖》、《保俶塔》、《八骏》等作品。

　　“东方的立体油画”

　　 1972年，为迎接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周锦云和老师谢香如应邀为杭州饭店（现香格里拉酒店）大堂和总统房创作瓯塑壁画《雁荡秋色》和《富春江景》。周锦云在雁荡山里待了一个月，观察每一个山峰，捕捉光线的变化，把雁荡山日夜的山峦形势、兰气雾霭、苍翠蜿蜒，都融入画稿。

　　 在尼克松总统访华期间，一位随行的美国艺术家在见到瓯塑《雁荡秋色》后，称赞作品为“东方的立体油画”。

　　 1979年，周锦云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创作大型壁画《西湖天下景》。当周锦云和几位年轻艺术家刚进驻大会堂时，遭到几个组织者的排斥：“浙江省对这次创作任务太不重视了，怎么派了几个毛头年轻人过来？你们回去，叫年纪大一点的老艺人过来吧！”

　　 周锦云听后，对同事说：“人家看不起我们，是因为我们尚未展示实力，只要我们沉住气，做出成绩，一定会得到承认的。”年底，壁画效果初现，领导们这才投来尊重的目光，中央办公厅的官员对这些年轻人说：“你们的工作态度，过去我们只在电影、小说里看到。”原中国美院艺术系主任邓白教授评价《西湖天下景》为“有史以来把西湖全景搬上画面的第一次成功尝试，作品真正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

　　 北京人民大会堂浙江省厅1996年再次改造时，省政府决定继续由周锦云大师设计创作新的“西湖天下景”主题壁画，同时还由他主持了整个浙江厅的装饰改造工作，展示吴越文化之美。

　　“抛弃”瓯塑厂

　　 “文革”结束后，28岁的周锦云因为艺术造诣出众，担任了温州瓯塑厂技术厂长，昔日的两位老师十分欣慰，深感后继有人。

　　 正当周锦云希望一心扑向艺术时，瓯塑厂开始改革，试行民主选举厂长。当时，95%的职工选了周锦云担任厂长。即将退休的恩师谢香如心急如焚，对周锦云说：“我的全部希望落空了，太悲哀了。你现在当了干部，没有时间和机会搞瓯塑创作，那么瓯塑就完了，我死不瞑目。”

　　 当上厂长后的一个月中，周锦云的夫人、父亲都极少与周锦云说话。周父始终反对儿子走上仕途。周锦云说，父亲从前一直教育他“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技不压身”。

　　 繁忙的厂务工作的确使周锦云无暇兼顾创作，他向组织提出，培养接班人一年，一年后再回到设计室主任的岗位。但没有料到，一年后本该接替周锦云担任厂长的同事却说：“你要走，我也不当厂长了。”甚至还有人说，周锦云就算坐在传达室里，瓯塑厂也是他说了算。

　　 周锦云面对员工这样的过度依赖，感到问题已然相当严重，必须要离开这里。但浙江省工艺美术总公司坚决不同意他离开行业，让周锦云选择在省研究所、省工艺美术公司、温州工艺美术研究所或温州工艺美术公司工作。

　　 毅然离开瓯塑厂的周锦云选择了温州工艺美术公司继续工作，但是当上世纪80年代温州市场经济如火如荼之时，工艺美术行业却因为出口订单下降，而不断萎缩式微，多家工艺美术厂相继倒闭。

　　 周锦云没有退却，选择在大浪中淘沙，他组织人马创办了工艺美术装潢公司。他说，艺术家的创意要与时俱进，从历史上看，东汉就出现了中国最早的堆漆艺术，宋代后瓯塑成为漆器，漆和器皿结合，增强了实用性，以至嫁妆也用漆器制成。过去瓯塑曾为建筑服务，比如殿堂和庙宇的装饰， 现代城市改造，为何瓯塑艺术不能走进酒店宾馆，成为装饰壁画？

　　 找到与市场结合点的周锦云，便把瓯塑壁画作为“启动点”，开拓室内、室外装潢新路。

　　 改革开放伊始，大部分高级宾馆都由外籍公司管理，与境外的装修公司商谈装饰细节让周锦云感到十分费力，干脆让自己的公司把装潢和装修都包下，自己设计宾馆室内装修，自己安排室内陈设，“这里摆个瓯塑，那里放个木雕，再布置点瓯绣。”在他灵活的市场思路的指导下，装潢公司的经营很快走上正轨。

　　 在记者看来，瓯塑之美之雅不言而喻，但作为壁画的瓯塑，比起其他艺术作品，多了一份冷静和理性，少了几许艺术的张扬和个性。周锦云坦言，艺术有其不同，一类是艺术家个性的表达，是张扬和自我的；第二类是为社会、政治、宗教服务的，瓯塑艺术发展至今，要想保留下来，就要为社会服务，为特定的空间和市场需求服务。

　　 瓯塑壁画走出的道路，是为会堂、景区、庙宇、酒店服务，必须首先尊重建筑的环境，与文化、室内环境达到和谐，所谓个性是地域、建筑和空间的个性，艺术家个人的喜好是第二位的，是隐匿在作品的构图、色彩和技巧中的。

　　千金散尽还复来

　　 1993年，周锦云再一次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将自己经营装潢公司多年取得的600多万元“充公”，兼并、整合温州市工艺美术行业所有倒闭的十多家中小企业和数千名员工，成立温州云艺装饰集团公司。

　　 云艺集团从事与文化相关的多种业务，涉及景观设计和环境艺术等多方面，以集团的盈利来填补工艺美术行业协会和工艺美术研究院的经费支出。2010年云艺集团的业务规模达到1亿元。交谈中，周锦云很感慨：“我觉得温州有其独特的优势，在其他任何地方，很难想象政府允许一个人既担任集团公司总裁，又担任行业协会会长和工艺美术研究院院长等行政职务。我所能做的是将两个不同性质的工作结合起来，发挥更大的优势，为工艺美术行业的发展做贡献。”

　　 2008年温州工艺美术协会产值为63亿元，2009年比2008年增长了35%，达到85亿元。

　　 已经连续担任四届温州工艺美术协会会长的周锦云，将对瓯塑的感情投射在整个行业中，在温州工艺美术大师楼内，记者看到许多独立工作室，包括乐清黄杨木雕、瓯塑、石雕、细纹刻纸、发绣、牙雕等等。一位石雕师傅面容平和、聚精会神地在磨石，见到记者，浅浅一笑又投入工作……

　　 这栋大师楼就坐落在马鞍公园边，从工作室窗口望出去，是一汪湖水和青葱绿意，在这样惬意的环境中工作，大师们自然平添一份自如与创作灵感。周锦云告诉记者，明年大师们还会搬去更好的工作场所。

　　 采访至此，周锦云已不仅仅是瓯塑技艺的传承人，而是温州工艺美术真正的当家人，或许因为他的祖辈在弘一法师的影响下“散尽千金”接济贫苦百姓，他在这些年中，也用企业所得的收益回报养育他的工艺美术行业。

　　 “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是赵朴初对李叔同的评价，而传承了弘一法师精神的周氏后代，也用他的“奇珍”手艺和对艺术的赤诚情怀辉映着瓯塑和工艺美术的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