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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 诗词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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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卫平 发表于 2013-9-21 07:54: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诗词例话反说、用事、层递、复迭错综、点染
作者/周振甫
 反 说
  杜甫《奉陪郏驸马韦曲》之一:“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樽虽尽日,白发好禁春。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何时占丛竹,头带小鸟巾。”此诗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曰“无赖”,正见其有趣;曰“恼杀人”,正见其爱杀人;曰“好禁春”,正是无奈春何;曰“钩衣刺眼”,本可憎而转觉可喜。说得抑扬顿挫,极生动之致。(江浩然《杜诗集说》引王嗣奭说)
    这里指出杜甫在诗里不是正面说,却用反话来透露正意,这同他当时的心情有关。韦曲的春色很好,这正是及时赏玩春光的时髅,可是诗人的头发自了,青春已经消逝,不再有少年的游兴,所以对着春光有无可奈何的感慨。“白发好禁春”。是说衰老的人怎好当着这春光而尽情领略,所以说花无赖,说恼杀人,这是从自己感叹衰老这角度说的。从另一角度说,虽说春无赖,说恼杀人,实际上是喜爱春光,正如做母亲的有时说孩子顽皮,心里实是喜欢他的活泼。这种反话只有在适宜的场合才可用,才能表达人物的心情。
  用 事
  一
    李商隐《泪》:“永巷长年怨绮罗①,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②,岘首碑前洒几多③;人去紫台秋人塞④,兵残楚帐夜闻歌⑤;朝来灞水桥边问⑥,未抵青袍送玉珂。”⑦何焯批:“岘首、湘江,生死之感也;出塞、楚歌,绝域之悲、夭亡之痛也;凡此皆伤心之事,然岂若灞水桥边,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贵客尤极可悲可痛乎?”“前皆借事为词,落句方结出本意。”朱彝尊批:“句句是泪,不是哭。八句七事,律之变也。予谓不然。若七事平列,则通首皆是死句,落韵‘未抵’二字亦转不下矣。此是以上六句兴下二句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中)
    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⑧》:“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⑨。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⑩;看燕燕,送归妾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⑿,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表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⒀。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王国堆《人间词话》)
  ①永巷:汉时宫中长巷,以关闭失宠的贵妇或得罪的宫女。 ②舜的二妃在舜死后泪洒湘竹。 ③晋朝羊祜死后,在岘首山上建碑,人们哀悼他,见碑流泪。 ④王昭君嫁给南匈奴单于,在秋风入塞时到匈奴的紫宫去。 ⑤项羽在垓下被汉军所围,听见汉军皆唱楚歌,认为楚地皆为汉所得。 ⑥灞桥在长安灞水上,为唐人送别处。 ⑦珂:马的口勒,口勒镶玉,指贵人。 ⑧辛茂嘉当是谪官到远处去,所以历举许多恨事来送别。 ⑨作者认为鹈鴂、杜鹃是两种鸟,都鸣声悲切。鹧鸪的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 ⑩指王昭君出塞和番,她从汉朝的长门宫出来,坐着翠辇,离开汉朝宫阙,阏即宫门外的望楼。 ⑾卫庄公妾的儿子被杀,庄公妻庄姜送她回娘家去,当时回去后不能再相见,庄姜作了《燕燕》诗。 ⑿汉朝李陵,同匈奴作战,战败投降,身名都毁了。相传他同老友苏武在河桥上分别,苏武被拘在匈奴,得到放回。李陵和苏武一别,永不可再见了。 ⒀荆轲去刺秦王,燕太子丹和他的客人在易水上送别,都穿着白衣冠。荆轲唱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用事就是用典,诗词要不要用典,不能一概而论。钟嵘《诗品》说:“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是说,诗是表达情性的,即抒情的,不需要用典,又举出诗中名句,都是白描,不用典的;至于治国的大文章,要总结过去的经验,或序述或驳辩,要考查过去的事迹,那都需要用事。这里,钟嵘是反对在抒情诗里用事的。他的话有针对性,针对当时“文章殆同书钞”的毛病说的,自然是正确的。倘就抒情诗能不能用典说,可分两方面:一是写景抒情,以写景为主的,不该用典,用典不容易把景物的特点描绘出来,这就造成隔膜,即王国维所反对的用代字,钟嵘举出的名句,都是即景抒情的,都不用典。一是以抒情为主的,所抒发的感情又比较复杂深厚,比方对国家的、人生的、个人遭遇的种种感触,这种感情要在格律诗里表达出来,受到字数的限制,或者在当时有些话不便明说,这时,正可借用过去的事,来表达不便明说的或不容易用几句话来说出的感情,用事在这时候才需要。所以王国维一方面反对用代字,另一方面又竭力赞美辛弃疾用了不少故事的《贺新郎》词。不过这里有一个限度,就是作者确实有这种丰富的感情要表达,才适应用事。倘作者并没有这种丰富的感情,为了卖弄博学,堆砌了许多典故,那就不行,所以不该“有意为之”,即不是为用事而用事才好。
    就以上的两首说,都含有对国事的、身世的感慨。李商隐的一首,以青袍寒士送玉珂贵客,可悲可痛为什么会超过上面所举的各事呢?为什么会联想到以上的各事呢?古代的士子往往用妇女来自比,士子在政治上的失意,受排挤,贬斥在外,往往用妇女的被幽禁、昭君出塞来作比;当时政治上的挫折,流放的悲哀,有的用“四面楚歌”来比,有的有生离死别的悲痛。用这些故事,正表达这样的感情。所以在这些故事里寄托着这种身世遭遇的感触。辛弃疾的一首,张惠言说:“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这话大概可靠,所以词里写了四件生离死别的事,表示他们兄弟这一别,很难再见。用了李陵的事,可能指茂嘉的得罪说的,用王昭君出塞的事,既联系谪徙,又可能有在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负的感慨,跟李商隐的用这一故事的含意相似。其他两事都含有遭际不幸的意味。王国维赞赏他“语语有境界”,境界是指情景结合说的,正说明用这四件故事是同作者当时的心情结合着的。他不是写一般的离别感情,不用这些故事就表达不出来。再有这样用典,不是简单地讲昭君出塞,而是写昭君离长门宫,坐翠辇,辞汉宫,一路马上琵琶,出关而又用“黑”字来表达心情,所以能构成一种意境。
  二
    李商隐《昨夜》:“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何焯批:“此言失意之中,不堪加以悼亡也。又加甚也,故著‘不辞’二字。”(《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中)
    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楼敬思云:“稼轩驱使《庄》《骚》经史,无一点斧凿痕,笔力甚峭。”(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
    用事有比较明显的,像上节举的两例便是。有不明显的,把用的典故融化在诗句里,几乎看不出在用典的,这里所举的两例便是。这就像盐融化在水里,看不出盐而有盐味。像李商隐的诗“不辞鶗鴂妒年芳”,本于屈原《离骚》:“恐鶗鴂之先鸣兮,使百草为之不芳。”鶗鴂就是杜鹃,杜鹃鸟叫的时候,正是春尽花落,所以即使不知这句在用典,同样也可以体会,不嫌春尽花落,暗指不嫌自己的青春销逝,事业无成。“但惜流尘暗烛房”,但可惜流动的灰尘使点烛的房内暗了,这是指哀悼妻子的死去,暗用潘岳《悼亡诗》的“床空委清尘”,这已看不出用典。最后“桂花吹断月中香”,用月中有桂树的神话,但看作在月光中狂风吹折桂枝也可比喻悼亡。这首诗开头结尾两句不当作用典也可以理解,但还有用典的痕迹,只有第二句已经看不出用典痕迹,下面一首,有的话也看不出用典的痕迹。
    辛弃疾的一首,“甚矣”句用《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白发”句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能令公喜”用《世说新语?宠礼》里讲的王恂、郗超两人做桓温的幕僚,“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能够使桓温或喜或怒,辛弃疾活用这句话,作能使我喜。“我见”句本于《新唐书?魏征传》太宗说魏征“我但见其妩媚耳”。“一尊”句本于陶渊明《停云》诗:“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江左”句本于苏轼《和陶》:“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岂识”句本于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不恨古人”两句,本于《南史?张融传》;“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这首词里用了这许多出典,除了“渊明《停云》诗就”和“江左”两处一看就知有出典外,其他各处几乎看不出在用典,把出典都融化在词里,即使不知道这些出典,同样可以理解,正如水中着盐了。
    盐融化在水里,虽看不到盐而有盐味。把典故融化在诗词里,虽痕迹不露而这些出典的用意有的也包含在词里。如“甚矣吾衰矣”,原句不光叹老,叹所志无成,这个意味就由出典带到词里。“能令公喜”,原句是指桓温对两位幕僚的赏识,这个意味带到词里,成了作者对青山的赏识,把原意变了,原意是赏识人才,这里变成赏识青山,难道没有人才可以赏识吗?因为“江左沉酣求名者”,只知求名求利,所以作者不赏识他们,只好去赏识青山,反过来,也只有青山能赏识他,这里含有很深的感慨。是不是当时没有人才呢?“想渊明《停云》诗就”,在想念亲友,说明当时的人才和作者都不在一起,因此除怀念亲友外,感叹只有二三子知我,见知我的人少。“云飞风起”大概联系到“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就把出处的政治意味带到词里来了。在那样时代,自己本可为国效劳,虽古人也未敢多让,所以有不恨古人吾不见的气概。那末,把出典融化在词里,也把出典中的某些意味融化在词里,可以丰富词的意味,使词的意味更浓厚,可供体味。
    用典还有一种,像用鸡汤煮菜,把浮在汤上的油腻取去,使它净化,这样煮的菜有鲜味而无油腻。像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纪昀批:“用巫山事无迹。”(《瀛奎律髓》卷五)巫山事就是用宋玉《高唐赋》里讲楚王梦见神女,神女愿荐枕席,临去时说“旦为行云,暮为行雨。”后来“云雨”往往连用,含有指男女之事的意味。李白在这里,去掉“雨”字,只取“云”字,又把它改为“化作彩云飞”,把这个典故净化了,把它本身所带有的男女之事的油腻去掉了,这比水中着盐的用典显得更高明了。
  三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义山诗:“可怜夜半虚前席①,不问苍生②问鬼神。”虽说贾谊,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诗:“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③。”虽说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孪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严有翼《艺苑雌黄》)
    李义山咏《贾生》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马子才④咏《文帝》云:“可怜一觉登天梦,不梦商岩梦棹郎⑤。”虽同一律,皆有新意。(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
  ①虚前席:让出前面的座位,指汉文帝接见贾生,向他问鬼神的事。 ②苍生:百姓。 ③茂陵:汉武帝的陵墓,这里借来指汉武帝。司马相如病死后,汉武帝派人到他家里去找遗稿,家里说有一篇《封禅书》。古代天子到泰山上去祭天地,告成功,称封禅。《封禅书》劝汉武帝去封禅,有迎合汉武帝好大喜功的意思。 ④马子才:宋诗人马存字。 ⑤商岩:商朝的贤人傅说,在傅岩地方作泥水匠。商朝的高宗知道了,推说他梦里看到一位贤人,形状怎样的,便把傅说找来,立为国相,国家大治。棹郎:培皇家划船的黄头郎。相传汉文帝在梦里要上天,上不去,有一个黄头郎把他推了上去。汉文帝回头看到他的衣带后有个洞。后来汉文帝在黄头郎中看到一人,衣带后有个洞,问他姓名叫邓通,汉文帝认为邓就是登天的登,便非常宠爱他。
    诗人用故事,往往借古喻今,有寄托,这样才有意义。李商隐用了贾谊的故事。贾谊是汉初的政治家,受到大臣的排挤,放逐在外。汉文帝想到他的才能,召他回来,在夜半让出前面的座位来接待他,问他鬼神之事。要是直接引用这个故事,就是正面说;这诗却从这件事发感慨,感叹汉文帝不向贾生问百姓的事却问鬼神的事,感叹汉文帝明知贾生的才能却不能用他,这就是反用故事。林逋用了司马相如的故事,司马相如退职家居,临死前还写《封禅书》来讨好汉武帝,迎合他好大喜功的心理,林逋反用这个故事,说要是皇帝他日来求遗稿,他自喜没有封禅书,说明他不想讨好皇帝,表示他的高洁的品格。这里也引了马存的诗,它同李商隐的诗写法一样,也是反用,不过他不光是反用,还有反衬作用,就是把反用和反衬结合起来。汉文帝梦见棹郎邓通,诗里不是直用其事,是反其意而用之,含有他不该梦见邓通的意思。再写商朝高宗的梦见傅说来做反衬,这就见得汉文帝不如商朝高宗。因为邓通是个小人,汉文帝宠爱他,赐给他铜山,允许他自己可以铸钱,这对国家和人民在经济上都会带来损害,商朝高宗任用贤人傅说,对国家和人民都有利。马存运用了反用和反衬的手法,含蓄地表达了他对汉文帝的批判,是有力的。
  层  递
    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用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一)
    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竞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生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此等一经拈出后,便当扫去。(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先舒说)
    层递是一层一层的分成许多层次,显得含意深沉。要是光说作客登台,已有客中思乡的意思,说成“常作客”,“独登台”,加上久客和孤独意,就进一层了;加上“悲秋”“多病”,更进一层,更悲苦;再加上离乡万里,人在暮年,又进一层。这样层层深入,所以更见深沉。欧阳修《蝶恋花》两句也有层层深入的妙处。夏承焘、盛弢青同志《唐宋词选》对欧阳修这首词说:“末了两句有好几层意思:泪眼而问花,是无人可告诉,一层;花不能语,不得花的同情,二层;乱红飞,花自己也雕谢了,三层;花被风吹过秋千去,秋千是她和丈夫旧时嬉游之处,触动愁恨,不堪回首,四层。”
    这里指出这种层层深入手法,要写得浑成而不要刻露,就是读起来只是感到含意深沉,不觉得其中有许多层次的痕迹;也就是作者在写作时,只是有深厚的感情要表达,并不考虑到其中可以分成若干层次,要是有意做作,便不行了。大概作者对生活发掘得深,通过形象,用精练的话写出,这样就含蓄而不浅露。由于言简意深,寻味起来就觉得层层深入,情意无穷。谈诗的要帮助读者作深入体会,免得把作者的深挚情意轻轻略过,所以说成可以分作多少层次,帮助我们体会。但根本问题,还在作者要有深厚情意,要是作者并无深厚的思想感情,只在文字上用力,想写成许多层次,那是不行的。所以说“一经拈出后,便当扫去”,就是不要放弃根本而只在层递上用功夫。
  复迭错综
    杜甫《草堂》:“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赵彦材云:“此四韵《木兰歌》格也,其辞‘耶()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
    复迭,复指重复,迭指重迭。重复是全部相同,重迭是形式局部相同,内容并不重复。像“旧犬”八句,“耶娘”六句是重迭,两个“喜我归”是重复。错综指其中的变化,像“喜我归”和“喜我来”,“归”和“来”变换一下。就其局部相同说叫重迭,就其局部不同说叫错综。词语有复迭,也有错综,是民歌中常用的手法。像《诗?芣苢》:“采采芣苢(fúyǐ浮以,车前子,治妇人不孕),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jié结,用衣襟来盛)之。采采芣苢,薄言襭(jí吉,用衣襟掖在带间来盛)之。”这里,要是不重迭说,便不能表达出当时的盛情;要是完全重复,又显得缺少变化,所以重迭错综,才能很好地把感情表达出来。《木兰歌》和杜诗里的几句,也是重迭错综来表达无限喜悦的心情。
    但有时重复也是必要的,古文中也有这种手法。顾炎武举了具体例子来作说明: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住在一起)者,共良人(丈夫)出,则必餍(吃饱)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贵人)来;吾将瞷(jiàn侦探)良人之所之()也。’
    “有馈(kuì愧)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管池子的小吏)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yǔ呆呆地);少(一会儿)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很快游走)。’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谁说)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此必须重迭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瞷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
    清初的学者顾炎武提出“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就是文章要写得能够表情达意,不要硬省字。他举出了《孟子》中的两个例子。一个例子先叙述齐国有一个人骗他妻妾的事,妻对妾说:“男人出去,一定吃饱了酒肉才回来,问他同谁一起吃喝的,说都是富贵人,可是不曾有贵人到我们家里来,我要侦察男人,看他到哪儿去。”这里前面的叙述和妻的话有重复,前面的叙述是不能省的,省了别人看不明白。妻的话是否可省呢?照意义说,省去了还可以看懂,可是省去了文章就显得干瘪不生动,妻的神情也表达不出来,所以不能省。
    另一个例子讲有人送一条活鱼给郑国子产的事,小吏骗了子产,出来对人说:“谁说子产聪明,我已经把鱼煮来吃了,他还说‘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找到合适的地方了!’”这里,小吏重复了子产说过的话,这个重复的话要是删去了,那末小吏怎样取笑子产的神情就表达不出来,为了要表达人物的神情,要写得生动,在这些地方就不能省。像这样的重复是必要的。这样,才能使文章写得活泼生动。
  点 染
    词有点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①。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刘熙载《艺概》)
    案点与染分开说,而引词以证之,阅者无不点首。得画家三昧,亦得词家三昧。(《词学集成》引江顺诒语)
  ①柳永《雨霖铃》作“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点染是画家手法,有些处加点,有些处渲染。这里借来指有些处点明,有些处烘托,点明后用景物来烘托,更有意味。柳永《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点明“去去”,就用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三样景物来烘托,衬出远别的离情。接下去说:“多情自古仿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里点明“仿离别”,用“冷落清秋节”来渲染,再衬上多情,更觉难堪,所以说“更那堪”。这是一重渲染。再有这句点明在冷落的清秋节伤离别,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用杨柳岸,晓风、残月三样东西构成一种凄清的意境,来烘托在清秋节伤离别的感情。这是又一重渲染。这里有两重渲染,显得感情的色彩更浓重。这样,先点明,后用景物渲染,烘托感情,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
    诗里用点染的,像韦应物的《闻雁》:“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点明归思,用秋雨、雁声来烘托。岑参《碛中作》:“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点明无处投宿,用平沙万里来渲染。韦应物《休日访人不遇》:“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点明诗思很清,用寒流和雪来渲染。全诗的意境都从烘托中表现出来。
[诗词例话侧重和倒装、对偶、互文和互体
  作者/周振甫
一、侧重和倒装
    《漫叟诗话》云:“前人评杜诗云:‘红豆啄残①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云‘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谓词曲亦然。李景②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马上春如梦’,或改云‘如春梦’,非所谓遇知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
    沈存中:“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技’,此盖语反而意宽。韩退之《雪诗》,‘舞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亦效此体,然稍牵强,不若前人之语浑也。”沈之说如此。盖以杜公诗句,本是“鹦鹉啄余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而语反焉。韩公诗句,本是“窥沼鸾舞镜,渡桥马行天”,而语反焉。韩公诗,从其不反之语,义虽分明而不可诵矣,却是何声律也③?若杜公诗则不然④,特纪其旧游之渼陂,所见尚余红稻在地,乃宫中所供鹦鹉之余粒,又观所种之梧年深,即老却凤凰所栖之枝。既以红稻碧梧为主,则句法不得不然也。(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秋兴八首》其八“香稻”句下注)
    ……盖韵文之制,局囿于字句,拘牵于声律,散文则无此等禁限。韵语既困羁绊而难纵放,苦绳检而乏回旋,命笔时每意溢于句,字出乎韵,类旅人收拾行螣,物多箧小,安纳孔艰。无已,“上字而抑下,中词而外出”(《文心雕龙?定势》),必于窘迫中矫揉料理,故歇后倒装,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此无他,笔舌韵散之“语法程度”,各自不同,韵文视散文得以宽限减等尔。后世诗词险仄尖新之句,《三百篇》每为之先。如李颀《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昨夜微霜,[今朝闻游子唱骊歌,初渡河”),白居易《长安闲居》:“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无人不怪何[以我住长安[而独[能朝朝暮暮闲”),黄庭坚《竹下把酒》:“不知临水语,能得几回来”(“临水语,不知能得几回来”),皆不止本句倒装,而竟跨句倒装,《诗?七月》已导夫先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词之视诗,语法程度更降,声律愈严,则文律不得不愈宽,此又屈伸倚伏之理。如刘过《沁园春》:“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陶侃虽然[作拥[有七州[之都督”);元好问《鹧鸪天》:“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君休笑,却被他新生黄雀占了春光”),属词造句,一破“文字之本”,倘是散文,必遭勒帛。(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雨无正》)
  ①红豆啄残:当作香稻啄余。下文的红稻也当作香稻。 ②李景:当作李璟,即南唐中主。 ③这是说,韩愈的两句诗,要是顺着说,不成声律;即“窥沼鸾舞镜(“舞”字,《韩昌黎集》作“入”),渡桥马行天”,为平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不符合律诗平仄的规定,律诗的平仄当作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 ④不然:不这样。这是说,即就声律说,杜甫的两句诗也同韩愈的不一样。杜甫的两句顺着说,“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完全符合律诗的规定。这里的含意是说,韩愈的两句不能不倒说,因为一顺说就不合声律。杜甫的两句可以倒说也可以顺说,在声律上没问题,那末他所以要倒说,是意义上的要求,不是声律关系。
    杜甫《秋兴八首》的第八首里,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照字面看,像不好解释,要是改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就很顺当。为什么说这样一改就不是好句呢?原来杜甫这诗是写回忆长安景物,他要强调京里景物的美好,说那里的香稻不是一般的稻,是鹦鹉啄余的稻;那里的碧梧不是一般的梧桐,是凤凰栖老的梧桐,所以这样造句。就是“香稻——鹦鹉啄余粒,碧梧——凤凰栖老枝”,采用描写句,把重点故在香稻和碧梧上,是侧重的写法。要是改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成为叙述句,叙述鹦鹉凤凰的动作,重点完全不同了。再说,照原来的描写句,侧重在香稻碧梧,那末所谓鹦鹉啄余,凤凰栖老都是虚的,只是说明香稻碧梧的不同寻常而已。要是改成叙述句,好像真有鹦鹉凤凰的啄和栖,反而显得拘泥了。说鹦鹉啄余还可解释,说凤凰栖老显然是虚的。因此,把“香稻”“碧梧”提前并不是倒装句法,是侧重在香稻碧梧上。
    上文又谈到韩愈的《春雪》诗句,“人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所谓“入镜”,是说鸾鸟在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谓“行天”,是对马过高桥时的感觉,是侧重地写出作者的感觉。
    再像不说“珠帘”而说“真珠”,侧重珠字,显示生活的富丽,运用夸张手法。再说,珠帘也可以解释作装饰着珠子的帘子,而“真珠”是指用真珠串成的帘子,两者含义并不一样。“春如梦”和“如春梦”,侧重点也不同。“春如梦”是说春天像在梦中,“如春梦”是说像在春梦里,不一定指春天。由于侧重点不同,意义也不一样。
    “香稻”两句除了侧重的写法外,这两句里还有倒装,那是“鹦鹉啄余”、“凤凰栖老”这样的主谓结构把它颠倒成“啄余鹦鹉”“栖老凤凰”,即把谓语放在主语前了。这是为了平仄关系的倒装,要是不倒装,作“香稻()鹦鹉()啄余()(),碧梧()凤凰()栖老()()”,用音步来说,即仄——仄——平——仄,平—一平——仄——平(双字构成的音步以第二字为准,如“香稻”是平仄,根据第二字作仄音步),那就变成两个仄音步和两个平音步连用,不符合律诗的格律,所以把它颠倒一下,说成“啄余鹦鹉”“栖老凤凰”。这样为了平仄关系而把主谓结构颠倒一下,在诗里是容许的。如杜甫《阁夜》,“野哭千家闻战伐”,是千家野哭。王维《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是天骄(外族的首领)在打猎。都是把主谓结构颠倒一下,同“啄余鹦鹉”“栖老凤凰”一样。但这种主谓结构的倒装,以不引起误解为限。如“香稻啄余鹦鹉粒”,只能是鹦鹉啄,不能是香稻啄,不会引起误解。再像“猎天骄”,猎是打猎,只能是天骄去打猎,不能作别解,也不会引起误解。
    再看钱钟书先生讲的诗词中的倒装句,如《七月》里的“蟋蟀”,倘作“蟋蟀七月在野,……十月入我床下”,完全可以,那末这个倒装,又有侧重的作用,即侧重在“入我床下”,大概蟋蟀入我床下,更引起我的注意,才唤起我想到它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才使我感到天气由热转凉了。
    至于律诗和词里的倒装,出于格律上的需要,说明诗词的结构同散文不同,散文所不能容许的,诗词可以容许。像“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这个“初渡河”的主语,是承上省去,即“游子”,即今见游子初渡河,“昨夜微霜”正点明时令,这个点明时令的话是可以移后的。这里虽倒装,但不会引起误解。也因为是先听见唱骊歌,后看见初渡河,所以这样来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的。“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在这里,“怪我”“独我”的“我”在诗里是可以省略的。倘住在乡下,那末天天闲着也不奇怪,住在长安,朝暮闲着就可怪,所以把“长安住”提前,再说明怪我什么,也有突出“长安住”的意味,显出我与众不同。“不知临水语,更得几回来”(据《山谷外集》卷三),这个“不知”,为什么不是“临水语”,而是“不知更得几回来”呢?因为临水语,不论是我说的,或他说的,我都知道,不是不知,所以不知的不是临水语,只能是不知更得几回来。还有,这里用柳宗元《再上湘江》诗:“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所以这里含有,临水语,不知从此去,更得几回来。看了它的出处,就更明白了。由于“不知”的不能是“临水语”,所以这样的倒装也不会引起误解。“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这里把主语“陶侃”移后,主谓结构倒装前面已讲过了。“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即君休笑新生黄雀,“新生黄雀”是“笑”的宾语,宾语提前也是可以的,不会引起误解。“却被他占了春光”,“占了春光”是“他”的谓语,谓语提前也可以。因为这样倒装,不会引起误解。总之,诗词中结构的倒装,有出于修辞上的需要,有限于格律,像以上各例,都不会引起误解,所以是可容许的。
 二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
    杜甫的另一种侧重写法,是用颜色字放在句子头上,或用颜色构成的词组放在句子头上,下面再加说明。
    用颜色字放在句子头上的,如《放船》:“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晴二首》之一:“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秋日夔州咏怀》:“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看到青色,爱峰峦在船前过去,看到黄色,知道成熟的橘柚过来;看到碧色,知道是湖外草绿,看到红色,知道是东方海上的云霞;紫色的是从岷岭收获来的芋,白色的是在陆上开凿的池中莲花。
    用颜色构成词组放在句子头上的,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三:“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晓望白帝城盐山》:“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寄岳州贾司马巴山严八使君》:“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色绿而下垂的是被风吹折的笋,色红而饱满的是经雨滋润的肥大梅子;色红而浸在水里的是短短的珊瑚,色青而挂下来的是长长的薜荔;深翠色的是山壁上的裂缝,远远的红色是高耸的红楼;青翠而带干枯的是栈道上的竹子,色红而腻的是小湖中的莲花。
    这样把色彩放在句子头上,要把色彩突出来,也是侧重写法。这种写法,给读者以色彩鲜明的感觉,在有些场合也符合生活的真实。比方诗人坐着船前进,先看到黄色,再知道是橘柚。还有,先写色彩确实使句子挺拔,比方作“风折笋垂绿,雨肥梅绽红”,“峰峦惜青过,橘柚知黄来”,句就软弱。这可能由于先写色彩,再加说明,容易引起人的注意,较有吸引力。比方“绿垂风折笋”,看到“绿垂”时,不知是讲什么,自然注意看下去。要是说“风折笋垂绿”,就没有这种吸引力。这里也显出修辞的作用来。
对 偶
 一
    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①“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亭,雪销花谢梦何如?”等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
    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言之者有是也。
    有就句对者,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严羽《沦浪诗话》)
    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蒸兰借”,“桂酒椒浆”②,“桂櫂兰枻”,“斵冰积雪。”③自齐粱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如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洪迈《容斋诗话》卷二)
    此体(当句对)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钱钟书《谈艺录》)
  ①郑都官:晚唐诗人郑谷官都官郎中。 ②《楚辞?九歌?东皇太—》:“蕙肴蒸兮兰借,奠桂酒兮椒浆。”蕙肴蒸,用蕙草蒸肉;兰借,用兰作垫。桂酒,桂花酒;椒浆,用椒放在浆中制成。 ③《九歌?湘君》:“桂櫂兮兰枻,断冰兮积雪。”桂櫂(zhào),用桂树作成的桨。兰枻(yì异),用木兰作成的船旁板。斵(zhuó卓),砍。
    这几则都是讲对偶的。律诗中的对偶,一般说来,三四句相对,五六句相对,要求字数相等,平仄相对、句法相当。如杜甫《咏怀古迹》中的两联,即第三句到第六句:
    支离()——东北()——风尘()——际()
    飘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
    五溪()——衣服()——共云()——山()
  这里第三四句相对,第五六句相对。每句都是七字,是字数相等。“支离”对“飘泊”都是连绵词。“东北”对“西南”都是方位词。“风尘”对“天地”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风”对“尘”,“天”对“地”的各自相对。“际”对“间”意义相近。“三峡”对“五溪”都是地名,又都有数字。“楼台”对“衣服”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楼”对“台”、“衣”对“服”的各自相对。“淹”对“共”都是动词。“日月”对“云山”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日”对“月”、“云”对“山”的各自相对。这是句法相当。就平仄说,古代诗的音节以两字或一字为一顿,称音步,双音步如“东北”“五溪”,单音步如“际”“间”。双音步的平仄以第二字为准,如“东北(平仄)”为仄音步,“五溪(仄平)”为平音步。律诗的对偶,要求仄音步对平音步,平音步对仄音步,如“支离()”对“飘泊()”,“东北()”对“西南()”,这就是平仄相对。这是律诗中最常见的对偶,是就形式说的。就意义说,又有“流水对”“正对”“反对”的分别。
    “流水对”就是两句的意思联贯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白日”“黄河”是两句并列写景,意思不是联贯的。“欲穷”“更上”两句,意思联贯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实际上对得很工整,是流水对,是很好的对偶。因为对偶的好处是符合于美学上的所谓均齐,但过于求均齐又怕呆板,又怕迁就对偶这种形式而损害内容。流水对既有均齐之美,又自然而不呆板,意思联贯而下并不损害内容,所以是很好的对偶。
    《文心雕龙?丽辞》说:“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正对是并列的事物相对,反对是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衬。在诗中,正对很多,反对很少,所以用正反来分优劣的话在律诗中并不适用。像上引的“支离”“飘泊”“三峡”“五溪”都是正对。反对的例子,如《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陆游《秋夜读书》:“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律诗中绝大多数是正对,古人并不认为“正对为劣”,因为用诗来抒情达意,不可能要求对偶的句子都是意义相反的。
    这里指出扇对即隔句对,是一二句同三四句相对,如郑谷《寄裴晤员外》诗。借对,如孟浩然《裴司士员司户见寻》诗中“鸡黍”对“杨梅”,“杨”和“羊”同音,所以能同“鸡”相对。李白《送内庐山寻女道士李腾空》诗中“云母碓”对“石楠花”,“楠”和“男”同音,和“母”相对。杜甫《九日》诗中“既无分”对“不须开”,这个“分”是“本分”之“分”,同“分散”之“分”是一个字,和“开”相对。
    这里又指出当句对,即一句中自相对,如《楚辞?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借,奠桂酒兮椒浆”,《九歌?湘君》,“桂櫂兮兰枻,斵冰兮积雪”,这里“蕙蒸”对“兰借”,“桂酒”对“椒浆”,“桂櫂”对“兰枻”,“斵冰”对“积雪”。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小院”对“回廊”,“浴凫”对“飞鹭”。李嘉祐《同皇甫冉登重玄阁》诗中“孤云独鸟”“万里千山”,各自为对。杜甫《白帝》,“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戎马”对“归马”,“千家”对“百家”。这样,当句对有两种,一种是字面不同的,如“小院”对“回廊”,一种是有一个字相同的,如“戎马”对“归马”。
    尹文端公①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箪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晓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袁枚《随园诗话》卷二)
    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薪荷动,鸟散余花落。”“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引《蔡宽夫诗话》)
    王荆公以“风定花犹落”对“鸟鸣山更幽”,则上句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又《诗人玉屑》卷三引沈括《梦溪笔谈》)
    耿湋《赠田宗翁》诗:“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此写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语拙,“朝”“昼”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亦是王孟手段。(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①尹文端公:即清朝人尹继善。
    这里讲的“差半个字”是属于对句中的句法问题。“欲雨”对“新秋”,“新”是修饰“秋”的,“欲”不是修饰“雨”的。两者结构不一样,所以说差半个字。改为“宜秋”,同“欲雨”的结构相似,就对得更工了。
    对偶句还要避免内容的重复,要是两句内容不同而用意相同的,也不免美中不足。如王藉《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正像说听见滴答钟声越显得夜深人静,两句同样说有了声音(蝉噪,鸟鸣),反而越显出环境的幽静,所以王安石把它同谢贞《春日闲居》诗“风定花犹落”配合起来,构成“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的对句,这样,一句写所见,一句写所闻,看到的是静中有动,听到的是动中见静,不是一意,就更工了。这里讲的一意还是内容不同,如一讲蝉噪,一讲鸟鸣;要是两句内容相同就成为合掌了。
    “合掌”是对偶中的毛病,就是两句词意有重复。如刘琨《重赠卢谌》:“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鲁国人在西边打猎打到一只麒麟,孔子知道了为此流泪,感叹他的道行不通了。这里的“宣尼”和“孔丘”都指孔子,“悲”就是“涕”,“获麟”和“西狩”是一件事。这两句意思完全一样,是合掌。要是换一种说法,如“西狩忽获麟,道穷泣孔丘”,就不是合掌了。像这样的合掌,只是作者不注意,是可以避免的。这里举的“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两句意思不同,“朝”和“昼”照字面看意思也不一样,谢榛以为合掌,可能认为“朝”有从朝到晚意,与“昼”字意思相同,但“朝寒”是早晨寒冷,不是一天到晚冷,所以和“昼”字并不重复;要是以“朝”与“昼”内容部分相同也算合掌,那就立论太苛刻了。这里指出把“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改作“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就是王维、孟浩然的写法。这两者的不同,前者是把动词“闭”“闲”放在“朝寒”“昼雨”后面,后者是把“闭”“闲”放在“朝寒”“昼雨”前面。看王维《送平淡然判官》:“黄云断春色,昼角起边愁。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前两句,“断”“起”在前,和“闭”“闲”在前同,后两句“到”“流”在后,和“闭”“闲”在后同。孟浩然《李公园卧疾》:“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邻清。伏枕嗟公干,归田羡子平。”前两句“坼”“清”在后,后两句“嗟”“羡”在前。不能说这样的动词或形容词在前是王、孟家风,在后就不是王、孟家风。王、孟风格决定于他们的意境,不决定于用词。
    文中的对偶同律诗中的对偶稍有不同。律诗中的对偶要限字数,文中的对偶可长可短,不限字数。律诗中的对偶要避免重复的字(句内可以重复,上句和下句中的字要避重复),文中的对偶中尤其是虚字不必避。律诗中的对偶要讲平仄,一般的对偶要求不这样严格。如王勃的《滕王阁序》:“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里有两个“益”字“之”字,可以重复。又如《荀子?解蔽》:“生则天下歌,死则天下哭。”不但“天下”可以重复,也不讲究平仄。不过发展到后来的对联,也要讲究平仄和避免重复的字了。
   互文和互体
    “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①。
    边防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沈德潜《说诗晬语》)
    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②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③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
  ①原诗作“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也讽刺当时边将没有像李广那样的人才,使敌人不敢来侵犯。 ②裛(yì意)沾湿。 ③诚斋:宋诗人杨万里的号。
    互文是两个词(比方“秦汉”)本来要合在一起说的,如“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可是为了音节和字数的限制,要省去一个,于是前面省去个“汉”字,后面省去个“秦”字,解释时要把两个词合起来讲。如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是诗中的一种特殊结构,实际是说,月是古时的月,关是古时的关,用秦汉指古,即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是互文见义。诗中有此用法。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说牵牛星遥远,织女星明亮,也是互文,即迢迢皎皎牵牛星,皎皎迢迢河汉女。再像《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扑朔状跳跃,迷离状眼睛眨动,也是互文,即雄兔脚扑朔眼迷离,雌兔眼迷离脚扑朔,所以两兔在地上跑时,很难分别谁雌谁雄。不光诗里有互文,文中也有互文。像《文心雕龙?神思》:“子建援牍(拿起纸)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曹植拿起纸来写像口里念熟似的,王粲拿起笔来写像早已做好似的。光拿纸或光拿笔都不能写作,所以这里实际是“子建援牍举笔”,“仲宣举笔援牍”,也是互文。
    互体是上文的话里含有下文说出的词在内,下文的话里含有上文说出的词在内。杜甫《狂夫》诗:“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一句写微风中的绿竹,一句写细雨中的红荷花,句里点明风和雨。说风的句里也含有雨意,在细雨中绿竹更显得洁净美好,所以说“娟娟净”。说雨的句里含有风意,所以闻到红荷花的冉冉香气。杨万里的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一句说风中的麦子在摇动,一句说日光照在池子的水波上。说风的句里也含有日光,所以说“绿光”;说日光的句里也有风,所以水上有波浪把日光翻动捣碎。江浩然《杜诗集说》引罗大经话,说道:“但杜本无心,杨则有意矣。”
    杜甫的一联写得自然,他看到风中翠竹的美好洁净,闻到雨里红莲的冉冉清香,不是有意要在风中见雨,在雨中见风,所以说“杜本无心”。杨万里的诗“白碎日翻池”,就显得费力,不自然,看出有意做作的痕迹,所以说“杨则有意”。这里表示杨不如杜。
    互文和互体相类似而稍有不同。互体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体同样可以解释,如说风中翠竹美好洁净。互文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文有时就不好解释,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为什么明月属秦关属汉,不好讲。“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既然雄兔和雌兔这样不同,那末只要看它们的脚和眼就可分出雌雄来,为什么说分不出雌雄呢?不作互文,就不好讲了。
[诗词例话修改、精警、回荡
[诗词例话修改、精警、回荡 作者:周振甫
  修 改
  一
    《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这一则讲杜甫改诗的例。杜甫在《解闷》之七里说“新诗改罢自长吟”,可见他是很注意改诗的。这里举的一首,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的是拟人手法,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是描写。为什么要把拟人手法改掉呢?只有从原诗《曲江对酒》来看:“苑外江头坐不归,水晶宫殿转霏微。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悲伤未拂衣。”当时,杜甫坐在长安的风景区曲江,对着酒,想到自己为人所弃,跟当权派合不来,在长安无事可做,心情懒散而无聊。所以老是坐在江头不想回去,坐得久了,因而注意到“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这样写,正衬出他空闲无聊的心情。要是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拟人法,就同当时懒散无聊的心情不相适应了。要是写无限幽怨的心情,那末用拟人法就比较合适,如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问题不在于能不能用拟人法,在于用得合不合适,只要合适就好。
  二
    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三)
    薳①尝于欧阳文忠公诸孙望之处得东坡先生数诗稿,其和欧叔弼诗,“渊明为小邑”,继圈去“为“字,改作“求”字,又连涂“小邑”二字,作“县令”字,又三改乃成今句。至“胡椒铢两多,安用几百斛?”初云“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若如初语,未免后人疵议,又知虽大手笔,不以一时笔快为定,而惮屡改也。(何薳《春渚纪闻》卷七)
    《东皋杂录》云:“鲁直《嘲小德》有‘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后改曰:‘学语啭春莺,涂窗行暮鸦。’以是知诗文不厌改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
  ①薳:宋代人何薳,《春渚纪闻》作者。
    “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一夜里,早开的梅花有几枝开放,这是写实,写得很自然,也跟《早梅》这题目切合。把“数枝开”改成“一枝开”来迁就“早”字,反而显出做作的痕迹。事实上,一棵树上的花在一夜中开放时,不会只有一枝开的,改为一枝开,反而不真实。再说,不该为了迁就题目,把真实的描写改得不真实。所以这两句诗不必改。
    苏轼诗,先作“渊明为小邑”,可以解作做小县县官,也可解作治理小县,有歧义。再作“渊明求小邑”,是求个小县官做,但求官没点明;三作“渊明求县令”,才点明了。这样点明,更能显示陶渊明因家境穷困求做小官的心情,含意要丰富。“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是说胡椒又有什么用,却贮藏到八百斛那样多?这里前一句有毛病,因为胡椒是有用的东西。改为“胡椒铢两多”,二十四铢为一两,胡椒是调味品,只要铢两重已经多了,哪儿用得到八百斛?这样说就没有问题了。这是指唐代的元载尽量贪污财物,后来抄家时,单就胡椒一项说就有八百斛。
    黄庭坚嘲小孩的诗,“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第一句说小孩学语像黄莺叫,这话没问题。第二句作“书窗”,好像这个小孩会在窗上写字了,并且写得像秋雁飞时成为斜笔的人字形那样整齐,这就不符合真实了。因为学语的小孩不会写字,更不会写得整齐。改成“涂窗行暮鸦”,用墨笔在窗上乱涂,涂成一团团黑的,像乌鸦,这就对了。
  三
    贾岛初赴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中①树,僧敲月下门。”又欲作“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②,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弟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
  ①中:当作“边”。 ②权:代理。京兆尹:京城地方长官。
    贾岛《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几句诗并不好,只是他对作诗非常认真,一个字都不肯放过,要反复研究,这种精神还是可取的。对于用“敲”字还是“推”字,韩愈认为“敲”字好。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说:“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诗人不是为写景而写景,景物有会于心,可以用来表达情意,才写,所谓“即景会心”。究竟是“敲”还是“推”合于情意呢?假如诗人已经有了要表达的情意,那末两字中哪个字合于情意,当下就可决定,用不到反复推求。问题是诗人对所要表达的情意还不明确,所以决不定。就这首诗看,敲的该是李凝幽居的门,这个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为僧,法名无本。那他在晚上去找李凝,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从音节上说,敲字也较为响亮。
  四
    “璧门金阙倚天开,五见宫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此刘贡父诗也,自馆中出知曹州时作。旧云“云里”,荆公改作“云气”。(《诗人玉屑》卷六“改一字”引《王直方诗话》)
    刘攽字贡父,他因不同意王安石的新法,从朝廷调到曹州去做官。五次看见宫槐花落,说明在朝廷做了五年官。他到曹州去,还在想望朝廷。蓬莱是仙山,唐朝京城有蓬莱宫,“望蓬莱”是想望朝廷。仙山在云里,所以要从云里望蓬莱。但刘攽既从朝廷贬官到地方,在地方上就不好说在云里了,所以王安石要把它改为“云气”吧。改为“云气”,就是把望云气当作望蓬莱了,可能因为蜃气也是云气,蜃气里有楼台城阙吧。王安石改诗的例子,参见《精警》四。
   
  精 警
  一
    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①见南山。”采菊之次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③,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渡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④”,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⑤也。(苏轼《东坡志林》)
  ①悠然:状态度从容。 ②采菊之次:在采菊中;次:处所,犹中。 ③浩荡:水势广阔。 ④鸥不会钻到水里去。 ⑤神气索然:毫无精神;索然:尽,没有。
    诗的语言最精练,往往差了一个字就会得影响一句诗,甚至会影响一首诗的艺术性。古人称这样的字为“诗眼”。诗眼也好比人的眼睛,从前顾恺之画人物极有名,他画人物时非常注意画眼睛,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个)中。”就是要在眼睛里传达出人物的神情来。诗眼也这样,也能传出一首诗的精神,这个字用不好,也会使诗变得没有精神。苏轼在这方面给我们举出两个例子。
    陶渊明《饮酒》之五里讲他在东篱下采菊,无意中抬头看见南山的风景很好,心里感到很大喜悦,所以说“悠然见南山”。用“见”字表示无意中看到,改成“望”字,变成有意地去望。无意看到为什么“境与意会”,有意去望为什么“神气索然”呢?那得联系下面的话看,下面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来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曾经把自己比做“鸟倦飞而知还”。所以他看到南山的气象好,“飞鸟相与还”,想到自己脱离恶俗的官场,感到内心的喜悦,这就是“境与意会”。这样的境界是在无意中看到的,不可能有意去找。用“望”字变成有意去找,就破坏了诗的意境,跟当时的情境不相合,变得毫无诗意了。
    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写鸥鸟在浩渺无边的万里烟波之中飞翔,没有谁能够驯服它,写出了广阔的境界,写出了鸥鸟自由自在地飞翔。“没”指灭没,消失。写白鸥的消失,才能显出万里烟波的广阔。这个“没”不是钻进水里的意思。改成“白鸥波浩荡”,显不出白鸥的自在飞翔,所以毫无精神了。这样一改,意义也全变了。“白鸥没”是主谓结构,讲白鸥怎样,“白鸥波”是偏正结构,讲的是像白鸥的波浪,即讲波浪,因此下句“万里谁能驯”变成驯波浪,不是驯白鸥了。比方“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鸳鸯瓦、翡翠衾是讲瓦和衾,所以白鸥波也成了讲波浪了。
    联系上文看,杜甫说:“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离开长安)。”原来杜甫不愿再投奔腐朽的封建统治者,想离开长安到东方去,他说成东入海,所以联系到海上白鸥,想象自己成为自由自在地飞翔的白鸥。要是改成“白鸥波”,变成讲波浪,就跟上文连不起来,歪曲了杜甫的诗意了。
  二
    元宗乐府词①云:“小楼吹彻玉笙寒②。”()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
    《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③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
    南唐中主词:“菡萏④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国维《人间词话》)
  ①元宗:南唐中主李璟。乐府词:即词,因词是配合音乐的。 ②在小楼上吹玉笙,玉笙的声音充满小楼,有寒意,透露出哀怨意。 ③鸡塞:当即是鸡鹿塞,古代西部边关。 ④菡萏(hāndàn汗淡):荷花。
    这里,南唐的李璟、冯延巳,宋朝的王安石、黄庭坚,直到《人间词话》的作者王国维,都举出了词中不同的警句,我们看看这些句子好在哪里。冯延巳的《谒金门》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话写眼前景物,写得很自然。联系这首词来看,接下去写“闲引鸳鸯芳径里”,是一个女子在逗弄鸳鸯,从而引起她对远人的怀念。因此,这个“吹皱一池春水”就不是毫无关系的写景,正暗示女子的心给鸳鸯等搅动了。这就情景相生,写得自然而含蓄。
    李璟的《摊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也是写女子想念远人,那个远人出征驻守在边关上,女子在细雨声中醒来感到边关的遥远,她不再能入睡,吹着玉笙。这里写出女子想念远人的感情,从中透露出她的愁怨,写得形象而含蓄。
    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写一个女子看到西风起来,水面的荷花雕零了,感到自己青春的容易消逝。通过具体景物来写人物心情,也写得情景相生。
    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一江春水来比喻愁的多,用春水东流来比喻愁的无尽,写得概括性强,比喻形象而具体。“细雨湿流光”,写得非常细致,有特点。
    前引的这些警句,哪个最好呢?除了“细雨湿流光”只有孤零零一句,原作已经看不到,不好评价外,别的几句,都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来表达情意,写得情景相生,富有含意,都有技巧。我们似可从它们概括的广度和含义的深度来看。“吹皱一池春水”如上所说,有扰乱心境的含意,此外没有更深的意义。“细雨梦回”两句,写出了封建社会中妇女怀念远人的痛苦。它们都有含义,只是这个主题,在前人诗里已经写得很多,作者并没有作深一层的探索,说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思想性。
    “菡萏香销”两句,结合全篇来看,它的含义是同“细雨梦回”相呼应的,因为这四句在一首词里,它们含义的深度该就整首词来考虑。从整首词看,“菡萏香销”两句同屈原《离骚》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同。屈原的担心草木凋零,美人迟暮,是感叹贤才的失意,政治抱负的无法实现,含义是很深刻的。“菡萏香销”两句照字面看同屈原的两句差不多,结合全篇的内容来看就很不同。王国维认为这两句最好,显然是用屈原那两句的含义来看这两句,把它的意义提得太高了。我们评价一句诗的含义还得结合全篇的意义来考虑,不能把它孤立起来夸大它的含义。因此,“菡萏香销”两句的含义不能说它特别高。不过“菡萏香销”和“细雨梦回”四句,比起“吹皱一池春水”来要深刻些。
    “一江春水”句跟前几句不同。前几句都是设想妇女的痛苦,是替妇女想的,不是写自己的真感情。“一江春水”句是写自己的真感情,写的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即南唐被灭亡的痛苦,这种感情是真实的,对李煜说来也是深沉的,所以李煜写得最深刻。
  三
    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欧阳修《六一诗话》)
    一个旧本子的杜甫诗集,在《送蔡都尉诗》里缺了一个字,大家给它补一个字,后来找到一个没有缺字的本子,才知道大家补的都不对,井且认为杜甫用的字好,太家补得不好。究竟杜甫用的字为什么好,大家补的字为什么不好呢?
    从全诗看,这是赞美蔡希鲁的武艺高强的,两句诗是“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上句讲他善于纵跳的轻身功夫,下句讲他善于使枪。“一鸟过”讲他跳跃如飞,用“过”字写出他跳得又高,又快,又轻,在诗人眼前像一只鸟飞过那样。这虽是一个平常的字,用在这里却生动地把蔡希鲁的高强本领表现出来了。再看别人补的字。“一鸟疾”,“疾”指快,它该同别的动词结合,如“疾飞”,光用一个“疾”字不行。“一鸟落”,“一鸟起”,“一鸟下”,着重在动作的开始或结束,杜甫在这句里显然不是在讲他纵跳的开始或结束,所以用这些字也不恰当。“一鸟度”,“度”字下面往往要带宾语,如“度关山”,这诗里不用宾语,所以也不合适。可见最好的字就是最能达意传神的字,要根据作者的情意来决定的。
  四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①,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洪迈《容斋续笔》卷八)
  ①京口:就是长江南岸的镇江。瓜州:在长江北岸,同京口相对。一水:指长江。
    王安石写《泊船瓜州》这首诗时,正坐船停泊在瓜州。他住在金陵(南京)的钟山,当时还不能回家去,他怀念钟山,就写了这首诗。他先作“又到”,又作“又过”、“又入”、“又满”,都认为不好。这些字为什么不如“又绿”好呢?大概有两个原因。
    第一,“又绿”,比其他的字色彩鲜明。读到“又绿”,在我们面前唤起一片江南春色。其他各字都比较抽象,没有这种作用。第二,用“又绿”唤起我们联想。王维《送别》诗:“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说“春风又绿江南岸”,让我们想到王维的诗,想到春草绿时容易引起思归的念头,这就跟下文“明月何时照我还”密切呼应。有了这种联想,不仅使诗句紧密呼应,也丰富了诗的意味。从这里,我们看到古人修辞,碰到句中的诗眼,是往往仔细推敲的。用上那些色彩鲜明,能够唤起读者印象,唤起联想的字,是会增加诗的感染力的。
  五
    杜甫《春宿左省①》:“里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又《晚出左掖》:“楼雪融城湿,官云去殿低。”赵汸曰:“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谓之句眼。如此二诗,三四‘动’字‘多’字,五六‘湿’字‘低’字之类,乃眼之在句底者。《何将军山林》诗:‘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低’与‘暗’,乃眼之在第三字者。‘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抛’与‘卧’乃眼之在第二字者。‘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皆一句中具二字眼,‘剩’‘破’‘残’‘开’,‘垂’‘折’‘绽’‘肥’是也。”
    杨仲弘曰:“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如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晴②木叶闻’,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非炼‘归’‘入’字,则是学堂对偶矣。又如‘暝色赴春愁,无人觉来往’,非炼‘觉’‘赴’字,便是俗诗,有何意味耶?”(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六《春宿左省》注引)
    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昔人谓石之有眼,为砚之一病。余亦谓句中有眼,为诗之一病。如“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故不如“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也;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故不如“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也。此最诗家三昧,具眼自能辩之。(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
    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王彦辅曰:“此诗题于院壁,‘湿’字为蜗涎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见缺字,各拈一字补之:苏云‘润’,黄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觅集验之,乃‘湿’字也,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说。诗言志,信矣。(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六《曲江对雨》注引)
  ①左省:杜甫做左拾遗(谏官),属门下省,在宫廷东面,称左省,亦称左掖。这是他在左省值宿时作。 ②天晴:当作天清。
    这里对于炼字,对于诗眼,提出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要炼字,诗句要有诗眼,否则有些联就像学堂对对子,没有意味了。一种认为诗眼是一种毛病,好的诗句法浑涵,全篇是完整的,没有诗眼可摘,讲究诗眼,就破坏了浑涵的句法。这两种说法是相反相成的,各有其正确的一面,但都不全面。
    诗的好坏首先决定于内容,决定于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要是内容贫乏,一般化,没有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却想靠诗眼来补救,运用一两个奇突的字来挽救诗的平庸,那样做是不行的。要是思想深刻,感情真挚,即使句中没有什么突出的字,还可以成为精彩的好诗。这里举的一个故事,说苏轼、黄庭坚、秦观、佛印和尚看到杜甫的题壁诗,中间坏了一个字,大家替它补一个。原句是“林花著雨燕脂湿”,补的是“燕脂润”、“燕脂老”、“燕脂嫩”、“燕脂落”。著雨而湿,这个“湿”字用得并不突出,用“润”“老”“嫩”“落”就比用“湿”字更费工夫,更讲究炼字。照胡应麟的说法,用“湿”字不算诗眼,用“润”“老”“嫩”“落”才算诗眼。可是杜甫却用“湿”字,不用别的更新奇的字,这就是不用诗眼的一例。其实这里用“湿”字是服从内容的需要。这首诗是写乱后长安景象,林花著雨,水荇牵风,写曲江风景区,以前极其热闹的,现在岸上缺少车马游人,水中没有彩船,望出去只有林花水荇,是用来表达乱后的冷落的。因此,用“燕脂润”或“燕脂嫩”,显然都不合适。杜甫写的是春天的微雨,花在春雨中不一定掉落,颜色不会变得黯淡,因此用“落”用“老”也不一定合适。倒是用“湿”字贴切些。杜甫在《春雨》里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也用“湿”字。至于这个故事要通过四个字来显示四个人的性格,那可能是后人根据四个人不同的性格而虚构出来的,不一定可靠。这里说明诗的用字在于贴切地表达作者的情意,不在于新奇。就这方面说,胡应麟《诗薮》里的意见是正确的。
    不过胡应麟的意见又偏到另一方面去了,他认为诗里用了突出的字,有了诗眼反而是毛病。不结合具体作品说,一般地否定诗眼,就是片面的说法了。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杜甫在蓝田,蓝田山出玉因称玉山,那里有蓝水,这两句结合当地山水,就眼前景物来写,诗句成功地把阔大的景象写出,即使不用突出的字,同样写得好。杜甫《返照》是写黄昏时雨后的太阳,说“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石壁不会翻动,却说“翻”,山村不会失掉,却说“失”,这两个字是用得突出的。那是因为落下去的阳光照在山壁上,山壁把阳光反射到江里,江水动荡,倒影在江水中的石壁也动荡起来,变成石壁在翻动了。雨后云密,白帝城高,在云里的山村给云遮住,所以说“失山村”。“翻”和“失”极确切地写出了当时的情景,不能说“翻”和“失”用得不好。杜甫《晓望》:“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杜甫在高高的白帝城上望大江,由于那里两岸都是山壁,从高下望像地坼裂似的,江帆也望不到,用“坼”字才确切地把特殊景象描状出来。杜甫《遣兴》:“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这是杜甫在成都写的,那里地势较低,所以说“地卑”。总之,字用得突出或不突出,主要是适应诗人所写的情景。因此,胡应麟认为用了突出的字眼是毛病,这意见是不正确的。其实胡应麟也主张炼字,在《诗薮》内编卷五里说:“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坼’‘浮’‘知’‘见’四字,皆盛唐所无也,然读者但见其闳大而不觉其新奇。又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四字(指“在”“余”“犹”“自”)意极精深,词极易简。前人思虑不及,后学沾溉无穷,真化工不可为矣。”这样说,就同主张诗眼的说法一样了。
    另一种意见,认为诗句要炼字,要讲究诗眼。假如作者有了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却用陈词滥调来说,从而损害了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那是要不得的。因此要讲究语言的精练,要提炼语言,对句中的谓词更要用得精当。就这方面说,讲究诗眼是正确的。杜甫写城楼融雪,所以说“湿”,夸张宫殿高,所以说云“低”;由于枝低,所以说“低结子”,叶密,所以说“暗巢莺”;甲和枪抛弃在地上无人收拾,任那雨打苦侵,所以说“雨抛”“苔卧”;园林里的山和水,当然是“残山”“剩水”,这些山水是从沧江、碣石分出来的,所以说“沧江破”,“碣石开”,其他各例也一样,都是要确切地描写景物,反映情思,才讲究字眼的。
    不过说没有诗眼,就像学堂里对对子,那也是片面的说法。诗的好坏不决定于诗眼。要是只知讲究诗眼而忽略思想内容,也会走入歧途的。既讲究内容,也讲究语言的精练,在提炼语言时更要讲究句中的谓词,目的在更确切地表达情景,只要能选择最确切的词来表达诗人独特的感受就好。
  回 荡
    “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蟠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抽出来。这种表情法,看他专从热烈方面尽量发挥,和前一类(指奔迸的表情法)正相同。所异者,前一类是直线式的表现,这一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前一类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变时候,性质极为单纯,容不得有别种情感搀杂在里头,这一类所表现的情感,是有相当的时间经过,数种情感交错纠结起来,成为网形的性质。人类情感,在这种状态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学上所表现,亦以这一类为最多。
    回荡的表情法却有四种不同的方式,我们可以给他四个记号:
      ┌─ 螺旋式=鸱鸮
      │        曼声
      ├─ 引曼式=黍离
  回荡法 │
      ├─ 堆垒式=小弁    ┐
      │           ├ 促节
      └─ 吞咽式=鸨羽、柏舟
    (《鸱鸮》的作者),他托为一只鸟的话,说经营这小小的一个巢,怎样的担惊恐,怎样的捱辛苦,现在还是怎样的艰难,没有一句动气话,没有一句灰心话,只有极浓极温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刻镂在字句上。……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层深过一层。
  鸱鸮鸱鸮!          猫头鹰啊猫头鹰!
  既取我子,          你抓走我的娃,
  无毁我室。          别再毁我的家。
  恩()斯勤斯(斯,语助),   我辛辛苦苦劳劳碌碌,
  鬻()子之闵()斯。     累坏了自己就为养娃。
  迨天之未阴雨,        趁着雨不下来云不起,
  彻()彼桑土(杜,即根),   桑树根上剥些儿皮,
  绸缪牖户。          门儿窗儿都得修理。
  今此下民,          下面的人们,
  或敢侮予。          许会把我欺。
  予手拮据,          我的两手早发麻,
  予所()捋荼,        还得去捡茅草花,
  予所蓄租(),        我聚了又聚加了又加,
  予口卒瘏,          临了儿磨坏我的嘴,
  曰予未有室家。        还不曾整好我的家。
  予羽谯谯,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
  予尾翛翛。          我的尾巴像把干草。
  予室翘翘,          我的窠儿晃晃摇摇,
  风雨所漂摇。         雨还要淋风也要扫。
  予维音哓哓。         直吓得我喳喳乱叫。
    (《黍离》)这首诗依旧说是宗周亡过后,那些遗民经过故都,凭吊感触做出来,大约是对的。他那一种缠绵悱恻回肠荡气的情感,不用我指点,诸君只要多读几遍,自然被他魔住了。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种种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情绪,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长言永叹一番,便觉一往情深,活现在字句上。
  彼黍离离,          黍子齐齐整整,
  彼稷之苗。          高粱一片薪苗。
  行迈靡靡,          步儿慢慢腾腾,
  中心摇摇。          心儿晃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道我的问我把谁找。
  悠悠苍天!          苍天苍天你在上啊!
  此何人哉?          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
    (《小弁》)这诗……是周幽王宠爱褒姒,把太子废了。太子的师傅代太子做这篇诗来感动幽王。……这诗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费力的才吐出来,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还有。那表情方法,专用“语无伦次”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又说到那处。用这种方法来表现这种情绪,恐怕再妙没有了。
  弁()彼鷽()(语助),   那快乐的鸦儿,
  归飞提提(群飞貌)。      飞回来一起起。
  民莫不谷(),        人莫不好好生活,
  我独于罹。          我独在忧愁里。
  何辜于天,          有什么得罪了天,
  我罪伊何。          我的罪是什么呢?
  心之忧矣,          心里的忧伤呀,
  云如之何。          可奈他怎样呢?
  踧踧(平坦)周道,       平易的周京大道,
  鞠()为茂草。        尽是茂盛的草。
  我心忧伤,          我的心里忧伤,
  惄焉(状想念)如捣。      想起来好像心跳。
  假寐永()叹,        和衣睡了长叹,
  维忧用老。          只因忧伤就老。
  心之忧矣,          心里的忧伤呀,
  疢()如疾首。        烦热像头痛了。
    (《鸨羽》)大抵是当时人民被强迫去当公差,把正当职业都耽搁了,弄得父母捱饿。……他的表情法,和前头那三首都不同。他们在饮痛的状态底下,情感才发泄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去了,所以音节很短促,若断若续。若用曼声长谣的方式写这种情感便不对。
  肃肃(状声)鸨羽,       野雁沙沙响一阵,
  集于苞栩。          栎树窝里息不稳。
  王事靡鹽(没有停息),     王差不得息,
  不能艺稷黍!         庄稼种不成!
  父母何怙?          饿死爹妈谁来问?
  悠悠苍天!          老天呀老天!
  曷其有所?          哪天小民得安身?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①这里对原文有删节。又这里的一表,原文列后。这里为了便于阅读,把它移前。又为了帮助阅读引用的诗,在诗后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译文。
    这里讲的螺旋式就是越旋越紧,一层深一层的意思。像《鸱鸮》,先说修理门窗,再说劳累得两手发麻,磨坏了嘴,就比说修理门窗进一层;再说窠儿摇晃,风雨飘摇,形势危急,就比说劳累更进一层。引曼式就是长言永叹的意思,引曼就是拉长,把声调拉长,叹长气,好比京戏里用拉长而摇曳的音调来唱。《黍离》中的呼喊苍天,说“知我者谓我心忧”,这些话的音调是长言永叹的。堆垒式的堆垒状不平,道路不平车子走起来就不平稳畅达,表情也一样,话不是说得有条理而通畅,却是前后重复颠倒,没有次序,这是由于内心过于急迫才会这样说。如《小弁》第二章,既说心忧伤,又说心里像在捣,又说忧伤就老,又说长叹,又说心里忧伤呀,话说得又重复,又没有条理。吞咽式像哭时吞声饮泣那样,边哭边说,声音断断续续,音节短促而不流畅。像《鸨羽》里“父母何怙”三句,不是连贯而下,却是一句一停顿。
[诗词例话含蓄、婉转、婉转和直率、直率
[诗词例话含蓄、婉转、婉转和直率、直率/作者/周振甫
  含 蓄
  一
    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何焯枇:“长晷短景,但有梦雨,则贤者何时复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
    又《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何焯批:“《诗》云:‘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不来则死矣,讥求仙之无益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上)
    含蓄是不把意思明白说出,含在所写的形象里。《楚吟》是抒写楚人的感情。《高唐赋》写楚襄王同宋玉登上高唐台上,所以说“山上离宫宫上楼”。在台上谈到神女的事,说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楚天长短黄昏雨”,不论是日长日短只讲神女的事,这句暗指楚王只是追求声色享乐,不再接近贤人,所以宋玉无愁也自愁。这是借楚王来指唐皇,他的用意借后两句来透露。
    《瑶池》首写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穆天子传》里讲周穆王用八匹骏马拉车,到瑶池去会见西王母。西王母唱道:“将子无死,尚复能来。”周穆王答道:“比及三年,将复而()野。”三年后再来。《黄竹》歌是周穆王看到受冻的老百姓而作的歌。穆王约定三年再来,为什么不再来呢?说明他死了。西王母是仙人,从“不重来”里含蓄求仙无益的意思,讥讽唐皇的迷信神仙。
    这两首诗里各提出一个疑问,笫一首表面没有疑问,实际也有疑问,“无愁”同“自愁”矛盾,“宋玉无愁”何以“亦自愁”呢?第二首更明显,“穆王何事不重来”呢?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作者的用意就明白了。那末它们含蓄的用意还在疑问中有一点透露。下节两首是叙述,没有疑问,它的含意更不容易看出。
  二
    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①,薛王沉醉寿王醒”②是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
    韩翃《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③。”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同上)
  ①宫漏永:指夜深。宫漏:宫中记时器。 ②薛王、寿王:都是唐明皇的儿子。杨贵妃原来是寿王的妻子,被唐明皇夺去。 ③古代在寒食那一天不举火。唐时,到清明日取火赐给亲近臣子。五侯:后汉太监专权封侯,有新丰侯单超、武原侯徐璜、东武阳侯具瑗、上蔡侯左悺、汝阳侯唐衡,进里借指唐代太监。
    含蓄的手法最易和讽刺相结合,是诗中的《春秋》笔法。这里几首在叙述中进行讽刺。李商隐的那两句,只是说在宫里饮宴到夜深回去,薛王沉醉了,寿王却很清醒。通过对比,说明寿王在宫里食不下咽,从而透露出他的妻子被父亲夺去的悲痛,对唐明皇进行讽刺。韩翃的《寒食》诗,指出皇帝宠爱太监,造成太监掌握大权,终于亡国。通过“轻烟散入五侯家”(指皇帝的恩泽只赐给太监)来进行讽刺。
    含蓄同隐晦不同,诗里不明白说出的意思,人家看了自然懂得是含蓄,人家看不懂,要费很大劲去猜还猜不透,是隐晦。像朱庆余《宫中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官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不说宫廷中的黑暗恐怖,不说被关锁在宫中女子的痛苦,只写她们在会学舌的鹦鹉前不敢说话,就是含蓄的说法。不过要了解含蓄的诗,从上引的几首诗看还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懂得诗中的语言和典故;二是懂得诗中写的故事背景。像这里引的二首诗,当时的人看来,诗里有什么含意一定是一看就懂,或者略一思索就懂。比方唐明皇夺取了儿子寿王的妻子,唐朝的太监专权,唐朝人都是非常清楚的,所以读起这两首诗来对其中的含意也一望而知。
  婉 转
  一
    人问韩子苍诗法,苍举唐人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①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予尝用子苍之言,遍观古今作诗规模,全在此矣。如唐人诗:“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又如:“曲江②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风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又如荆公诗:“淮口西风急,君行定几时。故应今夜月,未便照相思。”皆此机杼也,学诗者不可不知。(曾季狸《艇斋诗话》)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③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④觉汝贤”之类是也。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①几回:当作“啼时”。 ②曲江:唐朝京城长安的名胜区。 ③杜陵:杜甫住在杜陵,自称杜陵野老。 ④含凄:当作含情。
    用婉转的说法抒情,也有种种变化。一种是从一件小事物引起,这件小事物好像和主题并无关系,经过转折,婉转地透露正意。如金昌绪的《春怨》,是写封建社会里不合理的兵役制度和对外战争给妇女带来的痛苦,可是它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小事讲起,把黄莺儿赶走,不让它在枝上啼叫,从而引出怕它啼叫时把梦惊醒,使她在梦里到不了辽西。这样表达出她迫切地想梦到辽西的心情。这样写是婉转曲折的,也是含蓄的,所以耐人寻味,比明白说出更有味,会给人更深的印象。
    再像崔国辅《怨词》写宫女对秦王的忠贞,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好像没有关系的罗衣讲起,说这件罗衣是秦王生前替她作的,因为在春风中舞得多了,在秋天里不能著了。说明在秦王生前,这个宫女好像生活在春风里那样,到秦王死后,她过的是萧瑟凄凉的生活。不再著秦王给她制的罗衣,也表示她对秦王的怀念,从而表达出她对秦王的忠贞来。这种表达方法也是婉曲的。
    另一种婉转抒情,用的是对比反说。通过对比的,像张籍《哭孟寂》,从孟寂在年轻时考中进士,于曲江题名的盛况说起,对比孟寂死后,曲江荒凉。从对比中表达出对孟寂的哀悼,还透露出对唐朝没落衰败的感慨。通过反说的,像王安石《送王补之行,风忽作,因题四句于舟中》。事实是起风了,朋友的行期要改变,当天不走了,不用托明月来传递情思了,诗人却反说因为月亮未便照相思,所以让风来把朋友留住。这是通过反说来抒写友情。
    这里引杜甫的诗句,也是通过对比来抒情。《秦州杂诗》之二:“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当时杜甫遭乱飘泊西行,所以说“愁时”。看到渭水东流,用来反衬自己的西行,好像它不管自己的痛苦似的,所以说渭水无情。一首是《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的诗:“柔橹轻鸥外,含情觉汝贤。”柔和的橹声在轻鸥浮动的水面外摇去,用鸥鸟的自由自在来反衬自己的飘泊,感叹鸥鸟胜过自己。这些诗句里,诗人用对比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把归思明白说出,就不是婉曲。
  二
    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①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施补华《岘佣说诗》)
    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玉田②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沈祥龙《论词随笔》)
  ①鄜(fū夫)州:当时杜甫的家属住在鄜州。 ②玉田:张炎字。
    这里讲的婉转的抒情法,一种是通过想象来曲折地表达。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当时杜甫家在鄜州,他自己却陷在沦陷的长安,在安禄山控制下。在这诗里,他不说自己怀念家人,却想象家里的妻子在今夜月下怀念他,这是一种曲折的说法。他于是凭着想象,给妻子对自己的怀念,描绘出一幅想象图来。他设想儿女还小,不懂得想念他,更显出他妻子的孤独。再设想他的妻子怀念的深切,深夜不睡,所以云鬟湿,玉臂寒。再想象将来聚会时,两人同时看月,回想起这时候饱经忧患终得重逢,不免要掉泪。两人再深夜望月,直到“双照泪痕干”。这诗就这样通过想象,曲折地表达出他对家人的怀念。后来李商隐《夜雨寄北》后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跟杜甫诗的结尾同一手法。杜甫说何时和妻子聚会以后,在月夜想起今天饱经乱离月夜相忆的情景而掉泪。李商隐的诗说,何时和妻子会合以后,想起今天两人分隔两地在巴山夜雨时相念的情景。都是设想将来相会后,谈起今天的分离,曲折地传达出迫切相念的感情。
    一种是由一意转出另一意,所谓愈转愈深,这种转折也是凭想象来的。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这里写的也是诗人的想象,想象她用花卜归期,说梦话。一结春不解带将愁去,从春带愁来转出。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这是写春末景象,东风句要东风伴着蔷薇住下来,也就是希望春光能留下来,但到蔷薇花开时春光已快消逝,因而深一层地转出“到蔷薇,春已堪怜”,用来表达惜春的感情。
  三
    含蓄蕴借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法和前两种(奔迸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不同。前两种是热的,这种是温的。前两种是有光芒的火焰,这种是拿灰盖着的炉炭。这种表情法也可以分四类:第一类是,情感正在很强的时候,他却用很有节制的样子去表现他,不是用电气来震,却是用温水来浸,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的领略出极渊永的情趣。这类作品,自然以三百篇为绝唱。如: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不知其期。          谁知还有几年当。
    曷至哉?           哪天哪月回家乡?
    鸡栖于埘,          鸡儿上窠,
    日之夕矣,          西山落太阳,
    羊牛下来。          羊儿牛儿下山冈。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如之何勿思!         要不想怎么能不想!
                      (《诗?君子于役》)
    第二类的蕴借表情法,不直写自己的情感,乃用环境或别人的情感烘托出来。用别人情感烘托的,例如《诗经》:
    陟彼冈兮,          登上那高高的山冈啊,
    瞻望兄兮。          要望我哥在哪方啊。
    兄曰:嗟;          哥说:咳!
    予弟行役,          我弟当差啊东奔西走,
    夙夜必偕。          日日夜夜不能休。
    上()慎旃哉,        多保重啊多保重,
    犹来无死!          别落得他乡埋骨头!
                      (《诗?陟岵》)
  这篇诗三章,第一章父,第二章母,笫三章兄,不说他怎样的想念爹妈哥哥,却说爹妈哥哥怎样的想念他。写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加一层浓厚。
    用环境烘托的,例如……《孔雀东南飞》,最得此中三昧。兰芝和焦仲卿言别,该篇中最悲惨的一段。他却悲呀泪呀……不见一个字,但说:
    妾有绣腰襦(齐腰短袄),葳蕤(绣的花下垂)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奁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
    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新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专从纪念物上头讲,用物来做人的象征,不说悲,不说泪,倒比说出来的还深刻几倍。……
    第三类蕴借表情法,索性把情感完全藏起不露,专写眼前实景(或是虚构之景),把情感从实景上浮现出来。……此类的真正代表,可以举出几首。
    其一,曹孟德的:
    东临碣石(山名),以观沧海。水何澹澹(波摇荡),山岛竦峙(耸立),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
  这首诗仅仅写映在他眼中的海景,他自己对着这景有什么怅触,一个字未尝道及。但我们读起来,觉得他那宽阔的胸襟、豪迈的气概,一齐流露。……
    第四类的蕴借的表情法,虽然把情感本身照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用一种事物来做象征。……纯象征派之成立起自《楚辞》,……他(屈原)既有极秾温的情感本质,用他极微妙的技能,借极美丽的事物做魂影,所以着墨不多,便尔沁人心脾。如:
    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思美人》)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粱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①这里对原文有删节。原文中引用的《诗经》,在这里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译文。
    这里讲的四类含蓄的表情法,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一种是完全写景,作者的感情借景物来透露的,像曹操的《观沧海》。一种是微露感情,借景物或事物来烘托的,如《君子于役》,前面写了“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已经约略写出想念君子的感情,后面写到“如之何勿思!”也说明自己的想念。但这首诗的好处,就在于写“鸡栖于埘”,“牛羊下来”做烘托,显得在这时候更引起想念。再像《孔雀东南飞》,“人贱物亦鄙”,“于今无会因”,被弃之悲,永别之恨,在这两句里透露出来了。但主要是写衣裳、罗帐、箱奁等来烘托。再像《楚辞》里的几句,写出了“惜吾不及古人兮”,“思公子兮未敢言”的感慨,也是微露感情,然后借“谁与玩此芳草”及“沅有芷兮澧有兰”来烘托。这三类可以合而为一。一种是借对方来透露自己的感情,像《陟岵》。《陟岵》是写对方怎样想念自己,从而透露自己的感情。这样写,不必同《孔雀东南飞》的写法合为一类。
  四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①。崔颢《雁门胡人》诗,全是律体,强作歌行。《黄鹤》实类短歌,乃称近体。(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
    仲默②《明月篇》序云:“仆始读杜子七言诗歌,爱其陈事切实,布辞沉着,鄙心窃效之,以为长篇圣于子美矣。既而读汉魏以来歌诗,及唐初四子者之所为而反复之,则知汉魏固承三百篇之后,流风犹可征焉;而四子者虽工富丽,去古远甚,至其音节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辞固沉着,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诗歌之变体也。”(同上)
  ①这里从体制上推测张若虚是初唐人,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②仲默:明诗人何景明的字。
    这里从音节上说明婉转的风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它的音节流美婉转,如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就上引的句子看,在音节上可注意的有两点:一,转韵,四句押一个韵,头四句用平声韵,第二个四句转为仄声韵,第三个四句又转为平声韵,第四个四句又转为仄声韵。平仄韵交替,音节和谐。每一韵,一二四句都押,如“平”“生”“明”,“甸”“霰”“见”等等。二,句中平仄虽然不像律诗那样严格,但也有一些句子用了律句的平仄。如“滟滟()随波()千万()(),何处()春江()无月()()。江流()宛转()绕芳()(),月照()花林()皆似()()”。像这些句子,除押仄韵外,句内的平仄完全和律诗相同。再加上其中也不少对偶句。因此,它就构成了一种流美婉转的风格。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首诗的音节也是流美婉转的。一二句用平声韵,三四句转入声韵,五到八句用上声韵,九到十二句用平声韵;其中像“飞来”句,“坐见”句,“古人”以下四句,句中平仄和律诗相同。这里说《春江花月夜》超过《代悲白头翁》,指前者四句一转韵,合于律句平仄的句子更多,就音节说比后者更觉流美婉转。
    崔颢《雁门胡人歌》:“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这首诗后四句平仄和律诗一样。前三句平仄有些拗,中间四句对偶,所以较近于律诗,却称作歌行。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三四句皆不合律,而且黄鹤一词前后承接,类民歌手法,所以说实类短歌,却称为律诗。其实这两首诗后四句皆合律,前四句皆有些不合律,性质是一致的。
    这里指出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歌行,也是写得音节流美婉转的。到了杜甫就有种种变化,同初唐歌行不同了。像《饮中八仙歌》:“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句句用韵,一韵到底。像《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诗也转韵,但不是四句一转或两句一转。就句中平仄说,这诗里像“咸阳桥”“干云霄”,句末用三个平声字,是三平格,律诗中是不允许有三平格的。像其他句子,如“行人()弓箭()各在()()”“牵衣()顿足()拦道()()”,两个仄音步,三个仄音步连在一起,这也是律句中所不允许的。这些诗,从风格到音节都和初唐歌行不同,是比较刚健沉着的,这里也说明不同的风格需要不同的音节。
  婉转和直率
    杨用修驳宋人诗史之说①,而讥少陵云:“诗刺淫乱,则曰‘雝雝②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③’,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④,三星在罶⑤’,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也。”
    其言甚辩而核,然不知向所称皆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⑥”,劝乐而曰“宛其⑦死矣,他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⑧死”,怨谗而曰“豺虎不食”,“投畀有昊⑨”;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修如何贬剥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乐府雅语,用修乌足知之!(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
    “赐名大国虢与秦⑩”,与“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⑾一辙,古有不讳之言也,乃国风之怨而诽、直而佼⑿者也。夫子存而弗删,以见卫之政散民离,人诬其上,而子美以得诗史之誉。(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①宋人诗史说:宋人所著的《新唐书?杜甫传赞》:“甫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②雝雝(yōng):状鸣声和谐。 ③箕:星宿名,即箕宿。翕(xī吸)其舌:吸引下面的两颗星,舌指下面的两颗星。 ④牂(zāng)羊:母羊。羵(fén)首:大头,羊瘦了显得头大。 ⑤罶(liǔ柳):捕鱼竹器。这句说竹器里水平静,只看见三个星的光,没有鱼。 ⑥靡:无。孑遗,孤独地留下来。 ⑦宛其:宛然,状可见。 ⑧遄(chuán):快,速。 ⑨畀(bì弊):给予。有昊:昊天。 ⑩指杨贵妃的两个姊姊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 ⑾孟姜、孟弋(yì亦)、孟庸:三个贵族女子。 ⑿佼(jiǎo):狠直。
    诗歌有写得婉转的,有写得直率的,要看适用的场合,作具体分析,不能说哪种是好,哪种是坏。杨慎用《诗经》中写得婉转的句子,来否定杜甫写得直率的诗,来否定诗史的说法,便是片面的,不正确的。
    从杨慎举的例子来看,大体是这样。《诗?匏有苦叶》,照旧的解释,认为是讽刺一个士人在婚姻上不遵守婚礼。照婚礼,要在黄昏时迎娶,可诗里写在天亮时雁子就和鸣了。《诗?鸿雁》里写鸿雁在飞,在哀哀地叫,用来比喻流亡的人民在哀号。《诗?大东》写官吏的搜刮,像天上的箕宿要吸取下面的两颗星那样,也写得很含蓄。《诗?苕之华》写饥荒,写吃草的母羊都瘦了,在水里也捕不到鱼。就这些诗句看,照旧说来讲,不遵守婚礼,是个小节。那《鸿雁》里面的流民,也讲到筑房屋,谋安居,已经开始转向安定,所以情绪不是顶激愤的。《苕之华》是讲经过饥荒以后食品不足,还不是写严重的饥荒,所以说“人可以食,鲜可以饱”,吃是有得吃的,只是很少吃饱。在这种情况下,诗人的感情不是顶愤激,那末采取婉转的手法来表达他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大东》的写搜刮,作者虽然用箕宿来作比方,全诗的感情还是愤激的,像说“大东小东,杼柚其空”,东方的大国和小国都被搜刮完了!话说得并不含蓄。可见诗人的感情不十分激动时,可以运用比较含蓄的手法,要是诗人的感情非常激动,就会奔迸而出,不再用什么比喻等含蓄手法了。当然,要是环境不容许他这样说时,那又当别论了。
    这里指出即使在《诗经》里,诗人也有不用含蓄手法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感情的。像《诗?云汉》,诗人喊出西周亡后的百姓,没有半个留下来,这是西周亡后又碰到大旱灾,所以诗人喊出这样的声音。《诗?山有枢》里诗人劝人不要消极不动,否则“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话说得很有刺激性,要把对方激动起来。《诗?相鼠》里斥责道:“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为什么不快死掉!表示对无礼的人深恶痛恨。《诗?巷伯》,说把谗人投给豺虎连豺虎都不吃,只能投给昊天,让天来制裁他的罪行了。这也是极为愤激的话。
    杜甫的诗,指斥杨国忠的骄横,说“慎莫近前丞相嗔”;写悲痛乱后的荒凉,说“千家今有百家存”;指斥官吏的横征暴敛,说“哀哀寡妇诛求尽”;叙述饥荒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说“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由于杜甫的憎恨权奸,同情人民,感情比较激动,所以直率地表达出来。这些正是杜诗中的精华。
    这里引王夫之的话,也指出《诗经》里的诗并不完全是温柔敦厚含蓄不露的。像《诗?鄘风?桑中》讥刺贵族的荒淫无耻。孟姜、孟弋、孟庸都是已婚的贵族妇人,别的贵族男子却同她们在桑中约会,还称赞她们的美。这同杜甫的《丽人行》,指斥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的骄奢浪费,同样是暴露。这里认为这种暴露的手法是必要的,因为卫国政治混乱,人民逃亡,这是贵族的罪过,所以需要暴露。杨家兄妹的荒淫,与激起安史之乱有关,所以也需要暴露。杜甫由于运用这种手法,所以取得了诗史的称誉。
    从上面所举的例子看来,这里一共谈到了三种手法:一,婉转的手法,即不直说,诗人的意见和感情,非常含蓄地借别的事物透露出来,不直言指斥。二,直率的表达手法,像“胡不遄死!”“豺虎不食!”愤激的感情不加抑制,喷薄而出。三,暴露的手法,通过叙述来暴露,话中并不表示强烈感情,但是读者还是感觉得到作者激动的心情。如“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这三种手法各有适用的场合,应该看它们用得是否合适,不该离开了适用场合去谈这三种手法的高低。
  直 率
    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借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含蓄蕴借,是一点用不着。例如《诗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②。(《蓼莪》)
    故苍者天,歼我良人③。如可赎兮,人百其身④。(《黄鸟》)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极处。“哀哀……劬劳”八个字,连泪带血迸出来,后一章是秦穆公用人来殉葬,看的人哀痛怜悯的情感,迸在这四句里头,成了群众心理的表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柯行刺秦始皇临动身时,他的朋友高渐离来送他,只用两句话,一点扭捏也没有,却是对于国家对于朋友的万斛情感,都全盘表出了。
    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⑤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当冬天早上,在河边“被⑥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又有一首《陇头歌》,也不知谁人所作,大约是一位身世很可怜的独客。那歌有两迭是: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这些都是用极简单的语句,把极真的情感尽量表出,真所谓“一声何满子⑦,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着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目完全丧掉了。
    正式的五七言诗(指近体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因为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诗集里头举倒,几乎一个也举不出(也许是我记不起)。独有表情老手杜工部,有一首最为怪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凡诗写哀痛、愤恨、忧愁、悦乐、爱恋,都还容易,写欢喜真是难,即在长短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做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一种手舞足蹈的情形,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是情感文中之圣。(粱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①蓼蓼:长大貌。莪:美菜。蒿:贱草。这是说父母以我为美材可靠,而我实在不成器,不能好好供养父母。 ②劬(qú渠)劳:辛苦。 ③良人:好人。 ④人百其身:用一百个人来赎他。 ⑤箜篌:古乐器。 ⑥被:披。 ⑦张祜《何满子》诗。何满子,唐玄宗开元时的歌者,临刑时进一曲赎死,竟不得免,后因称那曲子为《何满子》。
    这里讲奔迸的表情法,也就是直率的风格,跟含蓄相反,就表情的手法说,这里举的几例,也有不同。一种是结合景物来抒情,像《蓼莪》,借“蓼蓼者莪,匪莪伊蒿”,从父母以我为美莪,我却是蒿草,引起对父母的悲号,是借物兴悲。《易水歌》,先写当时景物,“风萧萧兮易水寒”。再说到自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即景抒情。像《陇头歌》,先写“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再感叹自己的“念我一身,飘然旷野”,也是即景抒情。下一首从水声的呜咽写到自己的肠断,也一样。一种直接抒情,不用景物陪衬,如《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这是对天的责问,呼叱天,实际上是对秦穆公,不便直说,就说天。“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这是表达人民愿以身代的真切感情。一种是结台叙事来抒情,像《箜篌引》,从妻子喊丈夫不要渡河,到丈夫不听,渡河淹死,结合这一件事来哀号。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从听到收复河北的消息,到喜极下泪,到看妻子的表情,到卷诗书,到想像回乡。结合叙事来抒发狂喜的感情。不过所谓奔迸的表情法,只就它抒发感情而说,从另一方面看,说出的少,不说出的多,在这点上又同别的风格的诗相似。比方“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怎么劬劳,这里有许多的话没有说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为什么会产生百身莫赎的悲哀,这里也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说到一去不还,这里为了报答太子丹的恩情,而不望生还,也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妻子在“将奈公何”里也有许多话没有说,杜甫为什么喜极下泪,这里更有许多感触,这又是诗歌足以耐人寻味的特点。  
[诗词例话自然、平淡、绮丽和英爽
[诗词例话自然、平淡、绮丽和英爽
  作者/周振甫
  自 然
  一
    “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①,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
    诗人首二谢②,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元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净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③。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④?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⑤者与?(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
  ①这是陆机《文赋》中语,辞谢早上已经开过的花,开放晚上还没开过的花。意思是谢绝模仿,注重创造。 ②描写山水景物的诗人最早要算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和齐诗人谢朓(字元晖)。 ③鼻无垩(è饿)、目无膜:鼻子上没有白土,眼睛里不生膜。《庄子?徐无鬼》寓言,有个木匠会用斧子来把别人鼻子上的白土削去;又相传用金篦来刮去眼睛里的薄膜。这里是说文字没有一点毛病,不用修改。 ④斤:斧子。曷运:怎么挥动。曷施:怎么用。 ⑤天球:古代相传的宝玉,是自然生成不用雕琢的。
    自然是对做作说的,指的是不做作,不涂饰,不堆砌。文学作品的语言要求精炼,反对陈词滥调,也要写得自然。有些作家生活贫乏,语言贫乏,创造不出新的风格,写不出形象化性格化的语言,于是在文字上用工夫,用上许多怪字和冷僻的典故,写得非常晦涩,有的颠倒字句,以求新奇,违反语言的自然,这些都是毛病。针对这些毛病,这里提倡自然。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相传他梦见谢惠连,便得到这一诗句。这句写得自然,不费力,却能显出生机,很有意味。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用丝织的绮练来比余霞澄江,写得是工丽的,也很自然,不做作。可见自然同平淡质朴还不一样,自然的不妨写得工丽。
  二
    吾弟超然喜论诗,其为人纯至有风味。尝曰:陈叔宝绝无肺腑①,然诗语有警绝者,如曰:“午醉醒未晓,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王摩诘《山中》诗曰:“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舒王②《百家夜休》曰:“相看不忍发,惨淡暮潮平。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此皆得于天趣。予问之曰:“句法固佳,然何以识其天趣?”超然曰:“能言萧何所以识韩信,则天趣可言③。”余竟不能诘。曰:“微超然④,谁知之。”(僧惠洪《冷斋夜话》)
    味摩诂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也。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①陈叔宝:南朝陈后主名,亡国之君,人称他为全无心肝。 ②舒王:王安石死后追封舒王。 ③萧何怎么在韩信不得意时,能够赏识他的才干,推荐给刘邦用他做大将,这道理不容易说明。这里是说,怎么认识天趣是很难说明的。 ④微:非。
    这里讲天趣,实际上就是写得自然精彩。陈叔宝的“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意境美好,又写得夕阳有情意似的,有诗味。王维的诗,“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写出深山中绿树荫浓,翠色欲滴,有画意。王安石诗:“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不忍分别,直到月照洲渚,借景物来烘染深厚的友情。这些诗写景抒情都极真切自然,不用辞藻涂饰,所以说它们得到天然之趣。
  三
    严沧浪以禅喻诗①,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②,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③,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④。(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
  ①严羽著《沧浪诗话》,用佛家的讲悟来谈诗,认为诗道在“妙悟”。 ②王裴:王维、裴迪,他们都隐居辋川,写了不少山水诗。 ③世尊:指释迦牟尼佛。相传佛在灵山上说法,登座后,拈花示众。只有摩诃迦叶懂得佛的用意,微微一笑。佛便说,他要把佛法传给摩诃迦叶。 ④上乘:即大乘。佛家以普渡众生的为大乘,只求自度的为小乘。
    王士禛讲的神韵(参见《神韵说》),就是“妙悟”。他说王维、裴迪的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也就是都有妙悟。试引王维的诗来看,《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所谓辋川绝句就是写辋川地方的备种风景,就上举三首诗看,王维描绘景物,从中写出一种幽静的境界。在那个境界里面,不论桂花也罢,芙蓉也罢,只任它自开自落。月出时传来山鸟的惊鸣,在竹林里只有月亮来作伴,真是幽静极了。诗人处在这种幽静的境界里,心情非常悠闲,他注意桂花和芙蓉的开落,注意山鸟的惊鸣。诗人捕捉了这种幽静的境界,用画意的笔写出来,传达出诗人悠闲的心情,这样的诗,是写得自然生动的。
    再看他所举的例句。如王维《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又《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常建《宿王昌龄隐居》:“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缺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王士禛在这些诗里所摘引的句子,跟辋川绝句一般,都是写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白天,诗人看到的是清溪里的落花远远地流去,还像闻到一阵阵花香;晚上,诗人注意的是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有时感到月亮的多情相照;在雨夜,听到雨中果落,灯下虫鸣;到了初冬的黄昏,诗人一个人在山路上走,连作伴的樵夫都散失了,草虫声也听不见了。诗人所写的,就是这种极幽静的境界,从而反映出悠闲的心情。像王维的“独坐悲双鬓”,是有悲哀的,但王士禛就没有引这句诗。可见他所欣赏的,还在于描写这种清静悠闲的境界,描绘出诗情画意来。
    王士禛在摘句中还引了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这诗后两句也写秋夜望月,境界也极幽静,但人物的心情并不是悠闲的,它含蓄地写出那个宫女的怨恨,在望秋月里概括了她的无穷的怀念。因此,所谓神韵也有含蓄不露的意味,那就是属于含蓄,不是属于自然的风格了。
  平 淡
    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琱琢①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②,风骚③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④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⑤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
    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⑥也。梅圣俞《和晏相》⑦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⑥,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
    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如《东溪》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山行》云:“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春阴》云:“鸡鸣桑叶吐,村暗杏花残。”《杜鹃》云:“月树啼方急,山房人未眠。”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四)
  ①怵(chù触)心:惊心。刿(guì桂)目:刺目,骇目。琱(同雕)琢:雕琢,在文字辞藻上用功夫。 ②陶谢:陶渊明和谢灵运。枝梧:抗拒,抵触。 ③风骚:《诗经?国风》和屈原《离骚》。 ④翠驳:指名马。 ⑤组丽:文彩。 ⑥绝倒:指大笑。 ⑦晏相:晏殊,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⑧芙蓉:莲花。
    平淡不同于平庸和淡而无味,是深厚的感情和丰富的思想用朴素的语言说出,富有情味的,所以说“平淡有思致”。程普说:“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醇醪是一种味厚的酒,上口没有刺激性,由于没有刺激性好像平淡,容易多喝,所以不觉自醉。平淡正是这样,表面平淡,含蕴深厚。平淡的作品语言力求朴素,不做作,不雕饰,不尚辞藻,也要力求精练,正如王安石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内容精辟,深入浅出,好像平易,写时要反复推敲,是艰辛的,写定后容易看,容易懂。杜甫《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紫燕自超出一般,说明平淡不同于平庸,还是超出一般的。名马翠驳不需要剪剔,即平淡的作品要写得看不出人工的斧凿痕述,所以平淡又要圆熟。梅尧臣做诗力求平淡,可是他自以为还不够圆熟,有涩味,就是要求平淡还没有到家。
    平淡同自然相近而稍有不同。平淡的作品不讲辞藻,不讲雕琢,这点同自然一致。平淡比较朴素,而自然却不一定朴素。比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芙蓉”指莲花。红莲花的色彩鲜艳,这种色彩天然生成,不是人工涂饰的,因此它是自然的,又是艳丽的;白莲花比较朴素,就可以说平淡。
    这里举出梅尧臣的诗句来说明平淡的风格。钱钟书先生《谈艺录》里说:“梅诗时于浑朴中出苕秀。”指出梅诗的苕秀颖发,含蕴在浑朴中,即在浑朴中含新意。因为浑朴所以平淡,因为苕秀所以有诗味。《谈艺录》又举出梅佳句,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之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这样写春风,写客心,有新意,而语言质朴。这里举的几个例子,云外鸡鸣,村暗花残,尤其是“老树著花无丑枝”,写老树,用丑枝这样的词,是一般人难于著笔的,却能写得浑朴中出苕秀,用质朴的语言来表达,所以成为一种平淡的风格。
  绮丽和英爽
  一
    《诗眼》曰:“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不当理耳,苟当于理,则绮丽风花同入于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①。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于理不胜而词有余也。”
    子美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②闲适,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回③合殿春风转,花复千官淑景移”。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于风花。然穷理尽性,移夺造化。自古诗人巧即不庄,庄即不巧,巧而能庄,乃如是也矣。(蔡梦弼《草堂诗话》卷一)
  ①长语:多余的话。 ②春容:同从容。 ③回:当作飘。
    绮丽的风格有两种:一种是和内容相称的,写得情景相生;一种是华丽的辞藻淹没了内容的思想感情,或者用华丽的辞藻来掩饰空虚的内容。前一种是好的,后一种是要不得的。
    这里指出“知文者”看轻绮丽,年纪老大的人讨厌风花,主要是指后一种绮丽说的。“理不胜而词有余”,即内容贫乏靠辞藻来掩饰,“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即辞藻损害内容,都是指后一种说的。李白《古风》,“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主要也是指后一种说的。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烟花三月下扬州”,蘅塘退士批为“千古丽句”,那就是属于前一种的绮丽。这句诗不用典故辞藻,写出最美好的春光“烟花三月”,在这时到最繁华的地方扬州去,所以成为“千古丽句”。
    不用典故辞藻而写得绮丽自然的,这里也举出了例子。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发潭州》:“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花飞送客,燕语留人,用拟人化的手法,写美好景物,写得花和燕很是多情。杜甫《曲江二首》之二:“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飞。”这些描写景物的句子,不用典故辞藻,像口语一样明白晓畅。有的写得色彩鲜明,如“绿垂”“红绽”;有的写得景物多情,如“送客”“留人”;有的写得极为工细,如“点水”,如“款款飞”。这就构成绮丽而自然的风格。还有写景物的富丽的,也可包括在绮丽里面。像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香飘合殿春风转,花复千官淑景移。”在春天的和风中满殿瓢香,花柳丛中千官朝见,肃静中看到春天日影的移动。
    构成绮丽的风格的,不光靠色彩,主要是靠诗句所构成的境界。像上引的诗句有的写春天的绮丽,再像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即使不用色彩的字也是绮丽的。白居易《竹枝词》:“水蓼冷花红簇簇,江篱湿叶碧凄凄。”这里写了花,用了红和碧的颜色,风格绮丽而带凄凉。再像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蓝和玉也是色彩,风格绮丽而壮阔。杜甫《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这里有色彩,但意境稍带凄凉,有吊古的情绪,从“自春色”“空好音”里表现出来。同是绮丽的风格,还反映不同的情绪,“烟花三月下扬州”不用色彩的字,却成千古丽句。所以决定绮丽风格的是意境而不是字面。
  二
    “曾湿西湖雨”是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模仿其万一。(况周颐《蕙风词话》)
    这里指出把艳情和景结合起来,可以构成绮丽的风格。苏轼《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的下半阕:“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这是苏轼送苏坚(伯固)回家写的。苏轼在杭州做官,在送苏坚回家时,想到自己的归期,想到自己的春衫曾经给西湖上的雨所打湿,也就是设想自己归后对西湖的怀念,含有对同游西湖的友人的怀念,所以是情语。联系到这件春衫是小蛮亲手缝制的,小蛮是白居易家的歌女,借来指作者家里年轻女子。这样一结合,就把美好的西湖景色和美好的青年女子的回想联系起来,贯彻着对人和对景物的感情,构成绮丽的风格。
    诗歌的崇尚绮丽,大概是从东汉末开始的。曹丕在《典论论文》里就提出“诗赋欲丽”,到西晋初年,陆机在《文赋》里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诗缘情”的说法,和传统的“诗言志”相对立,这就造成崇尚绮丽的文风,趋向浮艳。刘勰在南齐著作《文心雕龙》,在《明诗》里又提出“诗言志”,想挽救这种文弊,但没有得到统治阶级的倡导,从浮艳陷入淫靡,成为宫体诗,文风更趋向下流。直到初唐,浮靡的文风才逐渐转向清丽,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便是一个标帜。到陈子昂在理论上提出崇尚汉魏,鄙弃齐梁,力图纠正浮艳的诗风。李白主张清真,主张“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这就是工丽自然,兼有英爽的风格,同浮艳不同了。
  三
    青莲①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条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②之外。如:“洗兵条支③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天兵照雪下玉关④,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何尝不研练,何尝不精彩耶?(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①青莲:李白号青莲居士。 ②行墨:行款文字。 ③条支:唐时西域国名。 ④玉关:玉门关,唐代通向西域的边关。
    这里指出李白有些诗的风格特点,是工丽的,又是豪爽的。工是指对偶工整,丽是指有文彩。这里举的例句,是写得既工丽而又豪爽的。《战城南》开头写战士转战各地,接下来写在条支海上洗兵器,在天山雪中放牧,没有愁苦的声音,意气还是豪迈的。写边关生活,像《胡无人》和《塞上曲》,写得有气慨而精彩动人。《宫中行乐》写宫中生活,用龙吟来比笛奏,用凤鸣来比箫声,龙吟凤鸣大家都没有听见过,只是借来指高音,再加上龙凤的辞藻,认为写得绮丽。
    唐诗人写得工丽的不少,像杜甫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写得极工丽,好像一幅彩色工笔画,清新秀丽而没有豪爽的气概。李商隐的《无题》诗,写得也极工丽,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工丽而情绪上显得幽悒,不像李白诗的开朗。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又《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两首诗都写出深厚的别情,却绝无愁苦的音调,都有写得工丽的句子,而长江天际流的境界是很开阔的,踏歌送别的心情是开朗的。这里指的工丽兼英爽,确实道出李白诗的特点之一。  
[诗词例话雄奇、沉着、沉郁、风趣
  
[诗词例话雄奇、沉着、沉郁、风趣
  作者/周振甫
  雄 奇
    诗家好作奇句警句,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①,虽险而无意义,只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②,昌黎之“巨刃磨天插”,“乾坤摆礌硠”③等句,实是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④之状,人皆见之。
    青莲则不然。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蜗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⑤间,濛濛如沙尘”(《上云乐》)。“举手弄清浅⑥,误攀织女机”(《游泰山》)。“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有题中未必有此义而冥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者:如《望岳》之“荡胸生层云,决眦⑦入归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⑧”;《三水观涨》之“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⑨”;《送韦评事》之“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幛》之“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韦偃画松》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仰干塞大明⑩,俯入裂厚坤⑾”;《桃竹杖》之“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扶桑⑿西枝对断石,弱水⒀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急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同上卷二)
  ①李贺写音乐的句子。 ②白:指松树皮裂开部分。黑:指松树枝。太阴:指月亮。 ③乾坤:天地。礌硠:原作雷硠,状山石崩裂声。 ④狮子搏兔用全力。 ⑤六合:四方上下,指天地。 ⑥清浅:《迢迢牵牛星》中“河水清且浅”,指银河。 ⑦决眦:眦,目眶,把眼眶睁得像裂开似的。 ⑧七星:北斗星。河汉,银河。 ⑨阅:经历。人代:人世代谢,人世的变化。 ⑩大明:太阳。 ⑾厚坤:厚地。 ⑿扶桑:神话中说太阳从暘谷出来,在咸池洗浴,拂着扶桑。 ⒀弱水:神话中在西方的水,水弱,浮不起羽毛,什么东西都要沉下去。
    这里指出同是具有雄奇风格的句子,还有不同。一种是写得很自然,好像信笔挥洒,并不见得十分用力,也看不出锤炼痕迹的。如李白的《上云乐》,讲到仙人“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他把开天辟地的盘古当作小孩那样摩他的头,他能推动天轮,具有那样法力。又说“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根据神话,说人是女娲用黄土来造的,所以人们的识见浅薄,不能认识那位仙人的法力,用来反衬仙人法力无边。强调仙人的法力,用来赞美唐朝的威德,说明那样的仙人都来替唐朝效力。这样说虽然谈不上什么思想性,却是设想奇特,写得很自然。再像《游泰山》,写自己登得高,说:“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举起手来可以弄银河里清澄的水,一不小心攀住织女的织机。《横江词》写风大浪高,“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这些话都用夸张手法,都容易懂,显得自然而不甚费力。
    一种是写得很费力,不容易懂。如桂甫《戏为双松图歌》:“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两棵松树皮裂开了,露出惨白色,好像龙虎的骨头;松树的树枝屈曲交错像铁一样伸入高空,像铁是黑的,伸入高空所以说黑入太阴,再用雷雨垂来作衬托。这两句设想奇突,写得雄奇,但很费力。韩愈的《调张借》:“巨刃磨天扬”,“乾坤摆雷硠”,是说大禹治水时,劈山开道,所以他用的刀大得举向天上,他把山劈开时,山石崩裂,发出巨大声响,天地都给震动。这是说李杜的写文章,像大禹凿山通水一样,竭力夸张李杜笔力的雄健,也看得出作者这样写是非常费力的。这两个例子写得费力,但是有意义。
    一种是写得很费力,意义也不大。像李贺的《箜篌引》“石破天惊逗秋雨”,用“石破天惊”来形容非常惊人的现象,是有力的,所以这话已经成为成语。但从女娲炼石朴天的神话,引出石破也就是天破,由天破而漏下雨来,写得费力,意义不大。
    这里把雄奇的诗句分成这样三种,赵翼的用意认为第一种最好,雄奇而自然易懂,写得像不费力;第二种雄奇而费力,有意义,稍逊于第一种,还是好的;第三种很费力而意义不大,就不足取了。不过从诗句的传诵来说,赵翼贬低的、认为“无理取闹”的“石破天惊逗秋雨”最为传诵,“石破天惊”已经成为成语,说明它的形象能动人心魄。赵翼最推重的“抚顶弄盘古”等句,反而不被人重视,这是为什么呢?李贺描写音乐,“二十三弦动紫皇”,写一种高音震动天上的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这种高音使天震动,女娲补天的地方给震动得裂开了,秋雨从裂缝中漏下来。李贺的想像力确实奇幻,这个想像是他的创造。至于李白的“抚顶弄盘古”,写仙人把盘古当作小孩,不算奇幻的创造。说女娲造人,也不是奇幻的创造。至于说这些诗的意义,李贺写音乐,意义不大。李白写这位法力无边的仙人来向皇帝祝寿,不过歌功颂德,也谈不上什么意义。但就想像力的奇突说,李白这几句不如李贺,就是杜甫的“白摧朽骨”“黑入太阴”,韩愈的“巨刃摩天”等都不如李贺,在想像力上李贺的诗句超过了他们,所以李贺这句最为传诵。就意义说,韩愈的几句超过李贺,因为韩愈是用来赞美李杜笔力的雄健,是有意义的,所以韩愈这几句也很传诵。至于李白的“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比起“抚顶弄盘古”来更有名,这个夸张写法也是有创造性的,并且容易懂。再说,好作品应该写得有意义,雄健自然,杜甫、韩愈的最好作品正是这样,并不是既没有什么意义,又显得非常费力而不好懂的。
    这里又举出杜甫奇险到十二三分的句子来作例,这些例句还可按照上面的说法来分类。一种是雄奇而不很费解的。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杜甫望泰山,想像自己要是登上泰山,那末层云会在自己的胸前回荡,鸟在自己的底下飞,由于山高,要把眼睁得眼眶都裂开那样才能看到归鸟。又《登慈恩寺塔》,夸张塔的高,在北窗就碰到北斗七星,听到银河的水声。《铁堂峡》:“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说山路蟠曲一直上接苍天,石谷深得好像厚地裂开,极言山高谷深。讲木皮岭的“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说山岭高大得向上遮塞太阳,山谷深得裂开厚地。讲桃竹杖,说“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说桃竹杖非常名贵,他准备带着它渡过江河,在路上鬼神要来夺取,过江时蛟龙要来争夺,他准备同它们决斗来保护桃竹杖。写刘少府的新画山水幛,说:“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这是赞美刘少府画得好。又说“怪底江山起烟雾”,说明这幅画上是有烟雾的,是有雨意的,所以联想到前夜风雨急,是蒲城鬼神要到画里的江山去玩,因而带来了风雨,使得画上笔墨淋漓还是湿的。鬼神到天上去诉说这画巧夺天工,天应为它感动得下泪。极写笔墨精巧,可以感动鬼神。这些话设想奇特,写得雄奇,但还不是顶难解的。
    另一种写得雄奇而很难懂的。如在三川县看水涨,说“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言水冲下来的声势,可以把鬼神都吹倒,水流得快,比人世的一切变化都快。又像在送韦评事诗里讲到吹角(军号)声,说“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死树指梧桐,可以作琴。这是说军号声吹得悲凉,鸟都惊起,龙都从湫里跃起。登白帝城楼的“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是说白帝城楼非常高,高到可以看到东方的扶桑和西方的弱水,扶桑弱水都是神话中的地名。杜甫觉得这样说还不够,由于扶桑在东方,所以说看到扶桑的西枝,弱水在西方,所以说看到弱水东流的倒影,那就是不论怎样远,什么都可看到的意思。这些话设想奇突,也显得十分用力。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句子正显出他力求惊人的精神。不过杜甫最好的诗,还是写得雄健自然,并不显得十分费力,也并不很难懂的。
   
  沉 着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着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披双耳①”“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应手锤钩②”“清心听镝”③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涬④,飞动摧霹雳⑤”。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⑥辨皇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赵翼《瓯北诗话》卷二)
  ①《相马经》说好马的耳朵要上尖而小,像削竹管。 ②应手锤钩:《庄子?知北游》篇里讲一个老工人锤打带钩,丝毫不差,指工夫极纯熟。 ③镝(dí敌):鸣镝,响箭,指音节的响亮。 ④溟涬(xìng):天地初生时的元气,这句指用意的深远。 ⑤摧霹雳:指力量强大。 ⑥焉能:哪能。
    这里讲沉着这种风格。沉着同沉郁很相近,照字面看,沉郁显得内容深而蓄积厚,像杜甫遭乱后的诗写得都比较沉郁。李白的诗写得也有内容深沉笔力矫健的,但他的诗意气飞扬,就和沉郁不同。杜甫有些诗,像这里引的“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也写得意气豪迈,可以称为沉着。这里用沉着来说明杜甫的真本领,作者又说:“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指出杜甫的诗思力深厚,笔力豪劲,构成沉着这种风格。
    杜甫赞美房兵曹的胡马,“竹披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说那匹马双耳尖而小,像削竹管,就外表看是匹好马,再看它奔跑时,四蹄生风而轻快。从马的外表写到它能快跑,可是杜甫还不肯停止,还要进一步写它的好处,它所向无前,没有什么空阔的界限可以拦阻它的,在患难中真可以生死相托,把生命交给它,这就写到十分了。杜甫在这里不光写马,把那种所向无前的豪迈气概,和生死可托的坚贞精神写进去了,所以说思力深沉,这两句的笔力又极豪劲,所以说是沉着。
    杜甫赞美许十一诵诗,“应手看锤钩,清心听鸣镝。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许十一念的诗,诗好,念得也好,已经达到极其纯熟的境界,好比看老工人锤打带钩,得心应手,不差毫厘,好比清心听响箭,声音响亮而激越。这两句,对许十一念诗的工夫和音节都讲到了,可是杜甫还不停止,还要说许十一念的诗含意深远,一直穿透天地初生时的元气,即达到极微妙的境界,又音节激越,可以摧折霹雳。霹霹可以摧折各种东西,现在说摧折霹雳,更显得力量的雄厚。
    杜甫称赞李白的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笔下去写出来的诗像暴风骤雨具有惊人的力量,这样说已写出李白作品的雄伟来,可是杜甫还要进一步说李白诗使鬼神感泣。杜甫称赞高适岑参的诗,说“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这是说高适和岑参只要缓步徐行,就可以同以前的诗人沈约和鲍照比美。再说,高岑的诗用意恰切而想像飞腾,结尾处含意深远。杜甫称赞杜勤的作品文气旺盛,笔力强健,就说“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赞美慈恩寺塔的高,已经说了“七星(北斗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可以碰到北斗星,听到银河水声;还觉得不够,再写在塔上从高望下的景象,“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秦山不再是高大的,显得小而破碎,泾水渭水分不清了,望下去只是茫茫一片,怎能分辨京城的景物。这样竭力夸张,正是说到十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高度概括的写法,又写得形象,构成鲜明对比,成为传诵的名句。“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选择动魄惊心的场面来写。杜甫在安禄山之乱时,家住鄜州,他听说那里“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想到家属有被害的危险。他又进一步说“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他想像茅屋给敌人摧毁了,倒在苍松的树根旁。由于那儿气候寒冷,所以死者的骨还没有腐烂。这当是他根据乱中的亲身经历所产生的想像,是要把所遭到的危害写到十分。
    在这里,作者提出沉着这一风格,有的书里又提到沉郁。这两者都讲内容深沉,和浮躁相反,那是一致的。一般说沉着痛快,讲到十二分,写得极为有力,所以说痛快。又说沉郁顿挫,内容深沉,音节抑扬转折,所以说顿挫。沉着不同顿挫联系,沉郁不同痛快联系,这是两者的差别处。
  沉 郁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来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侍制赴新州①》:“梦绕神州路②,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官离黍③。底事昆仑倾砥柱④,九地黄流乱注⑤,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柳岸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⑥,听《金缕》⑦。”全集以《贺新郎》词及寄语一阙为压卷,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四库全书提要》)
  ①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宋与金议和,金派江南诏谕使南来,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反对投降路线,上书请斩秦桧,秦桧贬胡铨为监广州盐仓。绍兴十二年(1142),秦桧又使手下爪牙,奏胡铨“饰非横议”,把他编管新州(广东新兴县)。张元干作这词送胡铨。侍制是朝廷顾问官,指编修。 ②神州路:指中原地区,包括汴京,故下文称“故宫”。 ③离黍:《诗?王风?黍离》“彼黍离离”,黍下垂貌。迭里指汴京被破坏,成为田地,长着黍子。 ④《神异经》称昆仑山有天柱。三门峡有砥柱山。这里说天柱或砥柱倒了,指金兵入侵,北宋灭亡。 ⑤遍地黄河水泛滥。 ⑥大白:酒杯。 ⑦《金缕曲》,即“贺新郎》。
    张元干的《贺新郎》词“慷慨悲凉”,抒发他“抑塞磊落之气”,构成了沉郁的风格。一开头就联系到北宋灭亡,中原沦陷,只有梦里到中原去。但那里只有军营和军号声,故宫已经一片荒凉,被金军破坏了。在“故宫离黍”上顿了一下,笔势就转,转到“底事昆仑倾砥柱”,怎么会造成砥柱倒塌,黄河泛滥,让狐兔占领千村万落呢?在这里又顿了一下,接下去没有直接回答,笔势又转,转到“天意从来高难问”,这个“天意”包括两层意思,一层是承上来的,砥柱怎么会倒塌的,北宋怎么亡的,这层的天意难问;一层是照应下文的,即“悲难诉”和送别,这里含有怎么让投降派秦桧掌了权,把坚决主张抗战的胡铨充军出去呢?这层的意思在词里不便说明,只从“悲难诉”和送别里透露出来。这就从北宋的灭亡联系到南宋的走投降路线,这个天意实际上是指向封建的最高统治者。这个“悲”就是为这些而悲,在投降派秦桧炙手可热时,这种悲是难以诉说,只感受到打击,老去无成而已。这就转到胡铨的编管新州,和南浦送别。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更表示悲痛。
    下半阙联系到送别的时令,是初秋残暑,银河斜转,直到夜深。接下去不说当夜“对床夜语”,用“断云微度”来顿一下,转到“万里江山知何处”,这就和“梦绕神州路”相呼应,这里含蓄地指出编管新州以后,中原的万里江山,更只好梦中去寻了。想到那时再回想到今夜的“对床夜语”,就是谈到上半阙的感怀国事。这种从今夜想到他日回想到今夜的写法,在以前的名篇里保存着,如杜甫《月夜》“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乾”,是从今夜的分隔两地想到他日的聚会想起今夜的泪痕。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从今夜的分隔两地想到他日聚会时谈起今夜想念的情况。都是从今天想到他日,从分别两地想到聚会。这里也是从今天想到他日,今天是聚首送别的悲痛,他日回想今夜的“对床夜语”更感悲痛,既悲国事,又悲远别,通讯也很困难,话到这里又顿一下,转到眼前送别,怎肯像小儿女为了个人的恩谊依依不舍呢?韩愈《听颍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汝尔。”不学小儿女的讲恩怨,是为了感慨国事,是“目尽青天怀今古”,展望遥天,感慨今昔,这又联系到“天意从来高难问”,举杯消愁,听唱这一曲。
    作为一种沉郁的风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用顿挫转折的笔来表达,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中,只能曲折地透露一些。投降派掌权,抗战的主张无法实现了,用只能梦到故宫来透露。提出了为什么会砥柱倒塌,只能用天高难问来感叹。送别的可悲,不是为了个人的情谊,为什么呢?只用“目尽青天怀今古”来透露,这些都是构成沉郁风格的表达手法,参见《顿挫》。
    “沉郁顿挫”见于杜甫的《进鵰赋》:“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杜诗的沉郁顿挫,试举《新安吏》来看,它的顿挫都是随着事件的发展自然形成。顿挫好比用毛笔写字,把笔锋按下去叫顿,顿后使笔锋稍松而转笔叫挫。如“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这里顿一下,既无丁应该不抽丁了,但笔锋一挫,转到“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这里又一顿,转到杜甫的感叹:“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这一转透露出杜甫对府帖的不满,对人民的同情。这里又一顿,转到中男,中男被抽丁已可悲,而其中有更可悲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分出肥男、瘦男,有母无母,同样痛哭。这里一顿,笔锋转到杜甫的劝告。“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劝他们不要哭,“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哭得即使眼枯见骨,朝廷也不会来管你的!这里又一顿,接下去不是指责朝廷,却替朝廷解释:“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本来大军要收复相州,平定叛乱。想不到大军溃散,抽丁是出于不得已。这又一顿,笔锋又一转,转到安慰被抽的中男:“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这首诗的顿挫不是作者故意做作,而是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的。事情所以有这样发展,是作者的思想感情造成的。因为作者同情中男,所以有“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的疑问,因而有对朝廷这样抽丁的不满,说出“天地终无情”来。但另一方面,作者认为在相州大败、唐军溃散以后,不得不做抵抗安史叛军的准备,不得不抽丁,因而又替中男和家属说明形势,给以安慰。这样同情人民、不满朝廷的感情,和抗击叛军保卫王朝的思想发生矛盾,通过这一叙述表达出来,这就显得深沉。这种矛盾的感情没有说出来,只是通过叙事来透露,构成沉郁的风格。
    沉郁这种风格需要有深厚的内容,激越的感情。内容不深厚,就浅露,感情不激越,就和缓,那就不能构成沉郁的风格。
  风 趣
    刘会孟曰:“杜诗‘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欲起时被肘①,’‘仍嗔问升斗。’此等语,并声音笑貌仿佛尽之。”  郝敬仲舆曰:“此诗,情景意象,妙解入神。口所不能传者,宛转笔端,如虚谷答响,字字停匀。野老留客,与田家朴直之致,无不生活,昔人称其为诗史。正使班马记事,未必如此亲切。千百世下,读者无不绝倒②。(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十一《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注引)
    故人陈伯霆读《北征》诗,戏云:“子美善谑,如‘粉黛忽解包,狼籍画眉阔’,虽妻女亦不恕。”余云:“公知其一耳。如《月夜》诗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则闺中之发肤云浓玉洁可见。又云:‘何时倚虚幌③,双照泪痕乾。’其笃于伉俪如此。”(同上卷四《月夜》诗注引)
  ①被肘:抓住臂膀不让起来。 ②绝倒:指笑。 ③幌:帷帘。
    杜甫诗善于描摹神态,写得很有风趣。像《北征》诗,写经过一度乱离回到家里,说:“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把旧绣的海图拆下来缝在破衣上),天吴(水神)及紫凤(旧绣上的花纹),颠倒在短褐(粗布短衣)。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裯(被和帐)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这段很细致地描写家人的神情态度,反映出诗人的心情,和乱离的痛苦。把锦绣上绣的水神紫凤都剪下来补在孩子的破衣上,写出家里生活的困苦,那样缝补显得不调和而可笑。当诗人打开包裹,拿出带回来的衣物化妆品时,写女孩的学着母亲装扮,可又不会,弄得颜料狼籍。又写孩子的问事争着挽须,写出诗人对孩子的喜爱,孩子怎样缠住他。这些地方都写得细致而有风趣。
    杜甫《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写那个老农民非常真挚热情,把诗人邀到家里,从早上到晚上留着不放,作客久了越见人情的深厚,诗人无法拒绝他。那老农民向家人嚷着叫添上果子栗子,诗人要起来被抓住不放,写这种举动,更觉得他的质朴可喜。直到月亮出来了还留住诗人,嚷着叫家里人添酒。这里对老农作了生动描写,把他的声音笑貌思想感情,把他的性格都写出来了。这些都是通过风趣的细节来刻划人物。
    关于风趣,林纾曾谈到《史记》《汉书》中有风趣的描写,可供参考。他说:
    “凡文之有风趣者,不专主滑稽言也。风趣者,见文字之天真;于极庄重之中,有时风趣间出。然亦由见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绰然(状宽裕)有余,故能在不经意中涉笔成趣。
    “如《史记?窦皇后传》叙与广国兄弟相见时,哀痛迫切(窦皇后与兄弟广国失散后又会见,追念前事,所以哭了),忽着‘侍御左右(旁边侍候的人)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悲哀宁()能助耶?然舍却‘助’字,又似无字可以替换。苟令(使)窦皇后见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为笑。求风趣者,能从此处着眼。方得真相。
    “《汉书》叙事,较《史记》稍见繁细,然其风趣之妙,悉本天然。如《陈万年传》:‘万年尝病,召其子()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杖之(打他),曰:“乃公(你老子)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耳。”’乍读之,似万年有义方(正当的道理)之训,咸为不率(不服从)之子;乃于‘教’下着一‘谄’字,吾思病榻中人亦将哑然失笑矣,矧(shěn审,况且)在读者。此盖以一字成趣者也。《王尊传》:‘尊曰:“五官掾(yuàn院,属员)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不法),一郡之钱,尽入辅宗,然适足以葬矣。”’不言‘杀’而言‘葬’。以上极暴(暴露)辅之罪状,非大辟(死刑)莫可者,却复从容作结穴语曰:‘适足以葬矣。’使罪人寒心,复能使旁人解颐(开颜笑)。是能于严冷中见风趣者,尤不易办及。”(林纾《春觉楼论文》)
    这里指出风趣不光是滑稽,不光要人发笑,要写得文字庄重,含意深刻。窦皇后同她失散已久的弟弟窦广国会见时,想起分别时的悲苦情形,两人都哭了。这时,窦皇后身旁侍候的人也都哭起来了。《史记》写作“助皇后悲哀”,用一“助”字,显得旁边的人哭是假的,只是为了讨好皇后而装出来的,这就显得可笑了。这个“助”字不光写出假哭的可笑,也符合当时的真实。当时姊弟相会是喜事,只是回想从前喜极而泣,并没有什么悲苦的事会使旁人落泪,所以只能是“助”而不是真的悲哀。第二个例子是陈万年教训他的儿子陈咸,一直讲到半夜还没有完。儿子听得打起瞌睡来了,头碰在屏风上。父亲便发怒,要打儿子。从这里好像父亲那样认真地教,儿子却在瞌睡,很不应该。接下去却通过儿子的嘴,说明父亲只是教他去拍马屁。这个“谄”字就揭穿了教训的底,使人发笑。但它不光使人发笑,还显出父子两人的不同性格,父亲教儿子拍马屁而不以为耻,儿子却是正直的人不愿听这一套。这里还有刻划人物的作用。第三个例子讲到张辅贪赃枉法,王尊说他把地方上的钱都搜刮到自己家里,正够把他埋葬了。这个“葬”字,联系到他搜刮的钱的多,多到可把他埋葬,是有风趣的;同时含有要处死刑的意思,又是很严峻的。像这类诙谐风趣的笔调,写得还是严肃而不浮滑,含义丰富,所以是成功的例子。  
[诗词例话神韵说、格调说、性灵说、肌理说
[诗词例话神韵说、格调说、性灵说、肌理说
  作者/周振甫
  神韵说  
  萧子显云:“登高极目,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叶落。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王士源序孟浩然诗云:“每有佳作,伫兴而就。”余生平服膺此言,故未尝为人强作,亦不耐为和韵诗也。(《渔洋诗话》,见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
    或问“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曰: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襄阳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常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不可见,日暮空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分甘余话》,见同上)
   宋牧仲中丞行赈邳徐间,于村舍壁上见二绝句,不题名氏,真北宋人佳作也:“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香祖笔记》,见同上卷九)
    王士禛提倡神韵,什么叫神韵,从他的诗话里可以窥见一斑。他引了“登高极目,临水送归”,指出“有来斯应,每不能已”,这是景与情交融的说法。这种由外界事物像“早雁初莺,花开叶落”引起的情,“每不能已”,用含蓄的手法表达出来。这种“每不能已”的情,不明白说出,只通过景物来透露,才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着一字”,就是不用一个字来点明要表达的情意,是极含蓄的说法。他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里说:“风怀澄淡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分甘余话》说:“东坡谓柳柳州诗,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此言误矣。余更其语曰:韦诗在陶彭泽下,柳柳州上。”所谓“无声弦”,也就是“不着一字”。苏轼说柳宗元的诗在韦应物上,王士禛认为韦应物在柳宗元上,这就是用不用神韵这个标准。从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说,从诗的反映生活、刻画景物说,柳宗元的诗在韦应物上,从“神韵”说,从含蓄说,韦应物的诗在柳宗元上。神韵说讲写景,贵清远:“‘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矣。”讲写情,贵朦胧,讲用词,贵清俊,“朦胧萌坼,情之来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带经堂诗话》卷三)这些话是说,写景要选取有诗意的景物,蕴真即含有诗意,像云水竹石,山水鸣禽,诗意含蓄在景物之中,景清而意远。写情由境来透露,不明说,所以朦胧,只露一点苗头,所以萌坼,总之是含蓄不露。他又说“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同上)画远山,淡淡几笔,意在笔墨之外,即含蓄,即朦胧。这样的景物和情境,用清俊的词笔表达出来,就是神韵。
    我们看王士禛所举的例子,像“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双梧的影子落在地上,风吹动枝叶时影子像水那样流动,这不正像一张艺术照相吗?再像“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林梢有一抹远山,在淮水转弯处,也是一幅艺术照相。前一幅还配上月夜倚楼吹笛的一幅,后一幅还配上白水绕孤城与船中人语的一幅。再看他举的李白《夜泊牛渚怀古》和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香炉峰》,中有“空忆谢将军”,与“余亦能高咏”,有“永怀尘外踪”,与“东林不可见”,写到诗人所想望的,但正如画天外三峰,略具笔意,使人体味言外的情意。晋朝的镇西将军谢尚,听见袁宏的吟咏,就把他请去谈论到天亮。李白也能高咏,却碰不到像谢将军那样的人来赏识他。晋朝高僧慧远,在东林寺接待不少名人,结白莲社,正是孟浩然所想望的。在这些想望中含蕴着许多要说而不说的话。这就是神韵派写情的要求。总之,神韵派写景像一张张艺术照相,选取有诗意的景物来写,作者的感情含蓄在景物里面。神韵派写情,只是透露一点苗头,不说清楚,让读者去体会。不论写景抒情,都力求含蓄。
    又说:“予少时在扬州,亦有数作,如‘微雨过青山,漠漠寒烟织。不见秣陵城,坐爱秋江色’(《青山》)。‘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濛濛水云外’(《江上》)。‘雨后明月来,照见下山路。人语隔溪烟,借问停舟处’(《惠山下邹流绮过访》)。‘山堂振法鼓,江月挂寒树。遥送江南人,鸡鸣峭帆去’(《焦山晓起送昆仑还京口》)。又在京师有诗云:‘凌晨出西郭,招提过微雨。日出不逢人,满院风铃语’(《早至天宁寺》)。皆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当自得之。”(同上)从王士禛自己作的神韵诗看,有写景物的,景清而意远,情味含蕴在景物中。有写情思的,有言外之意,情思含蕴在境界里。像写烟笼青山,雨迷楚江,景物凄清。像“不见秣陵城”,因爱秋江景色。这里含有爱山水而忽城市的含意,有雅人深致。
    王士禛虽然提出神韵说,但对神韵说的源流却说不清楚。在《带经堂诗话》里有“源流类”,只从诗中去找源,即从《诗经》里去找源。对神韵的源流讲得最透彻的,要推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全齐文?谢赫<古画品>》。钱先生指出神韵说来源于谢赫论画的讲“气韵”。从“气韵”到“神韵”,从评画到评诗文:“画之写景物,不尚工细,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玩味,俾由其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识未道之情事。”这就是神韵。“‘神韵’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诠者,景物有不着痕迹者,只隐约于纸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画出、不说出为画不出、说不出,犹‘禅’之有‘机’而待‘参’然。故取象如遥眺而非逼视,用笔宁疏略而毋细密;……”“曰‘气’曰‘神’,所以示别于形体,曰‘韵’,所以示别于声响。‘神’离体中,非同形体之显实,‘韵’袅声外,非同声响之亮彻,然而神必托体方见,韵必随声得聆,非一亦非异,不即而不离。《百喻经》第一则云:‘有愚人至于他家,主人与食,嫌淡无味,主人为益盐。既得盐美,便自念,言:所以美者,缘有盐故;少有尚尔,况复多也!使空食盐’;贺贻孙《诗筏》:‘写生家每从闲冷处传神,所谓颊上加三毛也。然须从面目额颊上先着精彩,然后三毛可加。近见诗家正意寥寥,专事闲语,譬如人无面目颜颊,但具三毛,不知果为何物!’南宗画、神韵派诗末流之弊,皆‘但具三毛’、‘便空食盐’者欤。”这里既指出神韵说的源流、特点,也指出它的流弊。流弊就是空洞,没有内容。假使作者像摄取艺术照相,确实有见于山水景物之美,用神韵派诗来摄取艺术美;或者作者在生活感受中,有些情思要表达,只用景物做陪衬,透露一点苗头,让读者去体会。这样的作品,写得有余味,耐人寻味,可备一格。否则,作者并没有真的看到景物的艺术美,也没有真感情,只是模仿神韵派诗,写景物写不出艺术美,写情思朦胧浮泛,借神韵派的写法来掩饰内容的空虚,那是不行的。
    神韵说的产生,由于清初人看到明朝人学唐诗,只学到它的腔调形式,只是模仿,没有真性情真感受,王士禛因此提出神韵说,写出自己对景物的艺术美和真感受,这比模仿形式高一些。但这只能备诗中的一格,不能写大的题材,不能写复杂的斗争生活,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
  格调说
    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听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同上)
    《鸱鸮》诗连下十“予”字,《蓼莪》诗连下九“我”字,《北山》诗连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觉音之繁、词之复也。后昌黎《南山》,用《北山》之体而张大之(下五十余“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词,只是汉赋体段。(同上)
    《九歌》哀而艳,《九章》哀而切;《九歌》托事神以喻君,犹望君之感悟也;《九章》感悟无由,沉渊已决,不觉其激烈而悲怆也。(同上)
    《风》《骚》既息,汉人代兴,五言为标准矣。就五言中,较然两体:苏李赠答,无名氏十九首,是古诗体;庐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类,是乐府体。(同上)   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同上)
    提倡格调说的沈德潜,他不同意钱谦益对明朝前后七子的批评,认为“弘正之间,献吉(李梦阳)仲默(何景明)力追雅音”,“于鳞(李攀龙)元美(王世贞)”,“取其菁英,彬彬乎大雅之章也”。他认为“宋诗近腐,元诗近纤”,独推明前后七子的诗为“大雅”(《明诗别裁序》),这可以看出他的格调说是继承明前后七子的摹仿盛唐的格调来的。王士禛看到明前后七子模仿盛唐的流弊,用神韵来救格调,沈德潜看到神韵的空疏又用格调来补救,因此他讲的格调,跟前后七子的模仿稍稍不同,不像神韵的偏重一种风格,不像前后七子的认为诗必盛唐,是想通观历代的诗,探索各种风格的流变。因此,他的《说诗晬语》,从《诗经》讲起,讲《楚辞》、《乐府》、五言诗,一直到唐宋元明的诗,他选了《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别裁》。他不选宋诗,认为“宋诗近腐”,推前后七子为大雅,说明他对诗的看法,还是继承明人的推崇盛唐,不过再吸取中晚唐罢了。他初选《唐诗别裁》,对于初唐的王、杨、卢、骆,白居易的讽谕诗,张籍、王建的乐府诗,李贺的楚骚苗裔,都不选,经过大家提意见后才补选,但对李商隐的《无题》诗还是不选,根据他的原选来看,那末他的格调说实际上还是跟着明代前后七子走。他对宋诗独推重苏轼、陆游,也显得偏,足见他对于诗论的见解不高。不过从他的选本看,《唐诗别裁》是比较好的,这不决定于他选得好,是他接受了大家的意见,补选了他原来没有选的诗,才成为较好的选本。他的诗论也是这样,倘只是推崇明代的前后七子诗,根据明代前后七子的模仿来立论,那就毫无可取了。但他的诗论也像他的《唐诗别裁》那样,吸取了别人各种较好的意见,虽其中推崇明代李、何、李、王的说法不够正确,但其中也包括了可取的议论。
    他讲格调,提出“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不过在这方面只是装门面,他没有什么发明。他注意的还是讲格调,讲韵律,讲抑扬抗坠,讲节拍,要从中体会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这就不局限于韵律节拍,要通过韵律节拍来体会情思,接触到风格,还是讲到格调。他讲诗法,讲起伏照应、承接转换,但又讲神明变化,既反对无法,又不要被法所拘束,还是讲格调,从格调归结到风格上去。要像水流云在,月到风来,根据各种情意形成各种风格,或动或静,或彼或此,唯意所适,这样讲格调,就不同于神韵派的侧重于一种风格。他讲《诗?豳风?鸱鸮》里连用十个“予”字,像“予羽谯谯(状零落),予尾翛翛(状坏)”等,用鸟来比自己在风雨飘摇中的处境。《诗?小雅?蓼莪》连用九个“我”字,像,“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等,来表达对父母的深厚感情。《诗?小雅?北山》连用十二个“或”字,像“或燕燕(安息貌)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等写劳逸的不平均。韩愈的《南山》诗,用了五十多个“或”字,像“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雉鸣)”等,写南山各种石头的形状。这里讲用字,连用许多个“予”“我”“或”表达情词的迫切。有了这种迫切的感情,才需要连用重复的字来表达,这是内容决定形式。倘没有这种感情,只是卖弄知识广博而连用“或”字,像韩愈的《南山》诗,就只是铺叙罢了。
    他又讲到《九歌》和《九章》的风格,有哀艳和哀切的分别,是把风格的差别联系到内容来讲。又把汉乐府同五言诗分别,就是指叙事诗同抒情诗的不同,联系内容来讲体制。又就陶诗的影响说,讲到王维诗的清腴,孟浩然诗的闲远,储光羲诗的朴实,韦应物诗的冲和,柳宗元诗的峻洁。注意各家诗的不同风格,这也是格调说与神韵说、性灵说不同的地方。神韵说偏重于讲一种风格,性灵说偏重于讲表达性灵的诗,不像格调说比较注重各家各派的特色,更有利于多方借鉴,是注意到各种风格的。
    联系诗的演变,诗的内容、体制、风格来讲,所以讲得比较平实,可以纠正有些诗论的偏颇。像讲孟郊,他认为“孟东野诗,亦从《风》《骚》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气不无斵削耳。以郊岛并称,铢两未敌也”。认为贾岛不如孟郊。元好问《论诗绝句》说:“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认为“扬韩抑孟毋乃太过”。又指出“太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捅,白云卷舒,从风变灭”;“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钜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与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极。(同上)。像这样,结合孟郊诗的思想感情和他独具的风格来评价,看得自然比元好问要全面些。对李白杜甫的评价,也能够看到两人在风格上形成的特点。杜甫比起李白来,更着意于“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说李白是“大江无风”而“涛浪自涌”,杜甫是“长风鼓浪”。但注意格调的,对于思想内容方面,也都从格调的角度来看,所以还有注意得不够的地方。像李白的乐府诗,袭用乐府旧题而要别出新意,也似“长风鼓浪”而异于无风自涌,即有意为之;不如杜甫的新乐府因事命篇而不与古人争胜,而自胜于李白,这是讲格调的对于诗歌的反映生活之广度与思想之深度的认识有所不足。
    另一方面,他的论诗,有时不免有些迂腐气,如论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说:“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赠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亵于罗敷之使君也,犹惑其意之缠绵耶?虽云寓言赠人,何妨圆融其辞。然君子立言,故自有则。”他明知这诗是寓言,一切比喻都是只能取其某一点来相比,而不能用比喻的全体来相比,这诗只借寓言来表示不能接受李司空之聘,不能因而把李司空看作勾引有夫之妇。《文心雕龙?比兴》说;“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用鸟来比淑女,只取其有贞一的德性,并不是骂这个淑女是禽兽。在这方面后起的袁枚就比他超脱多了。沈的《说诗晬语》写于1731年辛亥,那时袁枚只有十六岁,沈还没有接触到袁的性灵说。
    格调说虽有它的映点,但就它借鉴前人的作品,注意广泛地吸收历代作品的成就,探讨它们的不同风格和内容说,还是有可取的。 
  性灵说
    徐凝咏《瀑布》云:“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凝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此应劭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也。(袁枚《随园诗话》卷一)
    诗人陈制锦字组云,居南门外,与报恩寺塔相近。樊明征秀才赠诗云:“南郊风物是谁真,不在山巅与水滨。仰首陆离低首诵,长干(报恩寺前大道)一塔一诗人。”陈嫌不佳。余曰:“渠用意极妙,惜未醒耳。若改‘仰首敛扳低首拜’,则精神全出。”仅易二字耳,陈为雀跃。(同上)
    苏州舁(yú余,共同抬东西)山轿者最狡狯,游冶少年多与钱,则遇彼姝之车故意相撞,或小停顿。商宝意先生有诗云:“值得舆夫争道立,翻因小住饱看花。”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心怯其坠,往往倒抬而行。鲍步江《竹枝》云:“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同上)
    李义山咏柳云“堤远意相随”,真写柳之魂魄。与唐人“山远始为容”,“江奔地欲随”之句,皆是呕心镂骨而成,粗才每轻轻读过。吴竹桥太史亦有句云:“人影水中随”。(同上)   向读盘陡孙秀才韶咏《小孤山》云:“江心突兀耸孤峦,缥缈还疑月里看。绝似凌云一枝笔,夜深横插水精盘。”后过此山,方知此句之妙。(同上卷二)   袁枚提倡“性灵”,什么叫“性灵”呢?“性灵”就是要有真性情、真感情。《随园诗话》卷三引王守仁说:“人之诗文先取其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又卷一说:“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就是要真的活的新鲜的。这种真感情,通过有生气的生动的语言表述出来,是真挚而反对虚假,生新而反对陈腐,不作套语,不填公式,这大概就是袁枚所提倡的“性灵’。又卷一里提到“题目佳境”,即“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著手成春”,诗要写得活,而“光景常新”,永远是新鲜的。写得要贴切,“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开口便有一定分寸,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若今日所咏,明日亦可咏之,此人可赠,他人也可赠之,便是空腔虚套,陈腐不堪矣。”
    结合诗篇来看,袁枚认为徐凝的诗句确是佳语,因为它的比喻是新的,不落俗套,比较贴切。他认为苏轼的批评不对,苏轼自己的咏海棠就不超脱,更坏。这说明,袁枚看问题不受前人的拘束,不管苏轼名声多大,敢于与苏轼唱反调,这正是性灵派要表达真感情的特点。苏轼的比喻,不过用美人来比花,这是自古以来习见的,特别是苏轼通过酒晕和红映肉来比,是新的。袁枚认为苏轼批评徐凝是由于不超脱,这是误解,他为徐凝抱不平,也用不超脱来批评苏轼,这是由误解和反感结合而引起的,这个批评是不确切的。
    他欣赏樊明征的诗,把“一塔一诗人”并提,用“仰首欲扳低首拜”来突出命意,既指一塔又指一诗人,又含有“仰之弥高”的敬仰之意,这也写得生新可喜。他崇尚生新,有时不免轻佻,庄重不够。像他引的商宝意的诗,对于舆夫的狡狯,有意拦住载着年轻女子的车子不让走,既没有对这种行为表示不满,反而扬扬得意,显出他的轻佻。鲍步江的“省郎一步一回头”,也相类似。他因为写得生新而加以欣赏,这里露出性灵派的弱点来。
    他欣赏“堤远意相随”,这个“意”是柳的情意,长堤上栽着柳,柳挽离情,依依不舍,这是写出柳的神情,不用“杨柳依依”,不说惜别,而用“意相随”,正是造语生新,所以得到他的称赏。“山远始为容”,“容”字从“女为悦己者容”来,就是修饰打扮。“为容”的是山,山为人修饰打扮,写山的多情。这是跟远山如眉黛来的,眉黛是画眉用的,正是打扮用的,这就把远山写活,像“意相随”把柳写活一样。“江奔地欲随”,江水奔腾好像地欲随人,这个“欲”也赋予情意。咏《小孤山》的比喻,也是生新独造,非常贴切,别处移用不得,所以也得到他的赞赏。
    袁枚的性灵说,又赞赏“移情作用”,把作者的感情移到物上,把静物看成动的,无情的看成有情的。《随园诗话》卷一里赞美“陈其年之和王新城《秋柳》,奇丽川方伯之和高青丘《梅花》,能不袭旧语而自出新裁。陈云:‘尽日邮亭挽客衣,风流放诞是耶非?……’方伯云:……‘珊珊仙骨谁能近,字与林家恐未真’。”都用拟人化写法,写柳的多情,用“风流放诞”来称柳;写梅的高洁,用林逋的“梅妻鹤子”说而加以翻新,说梅花的格调这样高,讲它嫁给林家怕是假的。  
  性灵说又要求不同的人的诗作要各具特点,能看出各人的身分来。《随园诗话》卷四云:“凡作诗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毕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门柳枝词》云:‘留得六宫眉黛好,高楼付与晓妆人’,是闺阁语;中丞和云,‘莫向离亭争折取,浓阴留覆往来人’,是大臣语;严冬友侍读和云,‘五里东风三里雪,一齐排着等离人’,是词客语。”诗里用柳叶来比女子的眉,所谓“柳如眉”,黛是画眉用的颜色,晓妆要用黛画眉,经过晓妆,保持眉黛好,即保持青春,六宫借指贵族,所以是反映贵妇人希望保持青春的话。希望不要把柳条都扳折了,好给来往行人做遮阴用,是有权势人的说法。东风是指柳抽条的时候,雪可能指东风中的花如雪,即写春天送别光景,联系到折柳送别,这是词人常写的题材,所以说是词客语。这些诗句反映出人的身分胸襟,也是写得各有新意的,所以为袁枚所称赏。  
  性灵说要各抒性灵,所以反对沈德潜的“诗贵温柔,不可说尽”。他反对提倡温柔敦厚说,主张怨刺,这是进步的。沈反对宋诗,他主张变,在《答沈大宗伯论诗书》里说:“先生许唐人之变汉魏,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变其诗,与宋人无与乎?初盛一变,中晚再变,至皮陆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风会所趋,聪明所极,有不期其然而然者。”这里主张变,赞成宋诗的变唐诗,也可以纠正沈说。  
  性灵说用来纠正神韵说的偏重丰度,格调说的偏重格调而忽略性情,要求写得真实,写得生新,写得活,写得贴切,写出各人的个性来,反对模仿,反对庸俗,这些都是可取的。但它的缺点是只求生新而忽视思想性,赞美轻佻浮滑之作,这是它的缺点。 肌理说  储侍御《张谷田舍诗》:“碓喧春涧满,梯倚绿桑斜。”虽只小小格致,然此等诗却是储诗本色。窃谓一人自有一人之神理,须略存其本相,不必尽以一概论也。阮亭三昧之旨,则以盛唐诸家全入一片空澄淡泞中,而诸家各指其所之之处,转有不暇深究者。学人固当善会先生之意,而亦要细观古人之分寸,乃为两得耳。(翁方纲《石州诗话》卷一)   
  先生(阮亭)又尝云:“感兴宜阮陈,山水闲适宜王韦,铺张叙述宜老杜。”若是则格由意生,自当句由格生也。如太白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若以“十二楼五城”之句入韦苏州诗中,岂不可怪哉!不必至昌黎玉川方为尽变也。(同上)   太白咏古诸作各有奇思,沧溟只取怀张子房一篇,乃仅以“岂曰非智勇,怀古钦英风”等句,得赞叹之旨乎?此可谓仅拾糟粕者也。入手“虎啸”二字,空中发越,不知其势利何等矣。乃却以“未”字缩住。下三句又皆实事,无一字装他门面。乃至说破“报韩”,又用“虽”字一勒,真乃遥到无可奈何,然后发泄出“天地皆震动”五个字来,所以其声大而远也。不热,而但讲虚赞空喝,如“怀古钦英风”之类,使人为之,尚不值钱,而况在太白乎?(同上)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一篇,前云“蹴踏”“风沙”,后言“腾骧磊落”,而中间特着“顾视清高气深稳”一句,此则矜重顿挫,相马入微,所以苦心莫识,寥寥今古,仅得一支遁一韦讽耳。韦讽只是借作影子,亦非仅仅此人眼力足配道林也。此一段全属自喻,故不觉因而自慨,想到三大礼献赋时矣。末段征引翠华,并非寻路作收,此乃正完得“可怜”二字神理耳。(同上)
    杜之魄力声音,皆万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于正位卓立,铺写而愈觉其超出,其声音既大,故能于寻常言语,皆作金钟大镛之响,此皆后人之必不能学,必不可学者。苟不揣分量而妄思扳援,未有不颠踬者也。(同上)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外亦更无留与后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只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同上卷四)   
  渔洋先生则起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垞先生则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则二先生之路,今当奚从?曰:吾敢议其甲乙耶?然而由竹垞之路为稳实耳。(同上)   
  翁方纲提出“肌理”说,肌理就是肌肉的文理,杜甫《丽人行》“肌理细腻骨肉匀”。翁对诗歌风格的要求,取譬于肌理,即要细密。为什么要提出肌理说呢?他认为“盛唐诸公之妙,自在气体醇厚,兴象超远。然但讲格调,则必以临摹字句为主,无惑乎一为李何、再为王李矣。”他认为盛唐的诗,特色是气体醇厚,指格调,兴象超远,指神韵。明代前后七子学盛唐诗,学它的格调,变成临摹字句,不行;王士禛学它的神韵,又不免空疏,也不行。因此他想另开一条路。他认为宋朝人继承唐朝,另开一条路,就是刻划抉剔得深,是从读书学古中来,跟唐朝不同。宋的刻划抉剔已不留余地,所以元朝人学唐朝人的丰度,明朝人学唐朝人的格调,但证明都不行。王士禛的神韵,是变明朝人的学格调而去学丰致,也不行,因此他要学朱彝尊的由元入宋而入唐,即从神韵回到宋人的刻抉入理,从读书学古中来,纠正格调神韵的流弊,使风格趋于细密,内容比较切实,不像神韵派的说空话,音节要求平正,不学格调派的唱高调,认为杜甫的高调不能学、不可学。什么叫高调呢?就是音乐中的高音。音乐中的高音一听就知道,诗歌中的高调看时不容易看出来,大概在用韵用字上显出来,像杜甫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就是高调,像“高”字“哀”字声音都高。  肌理说提倡一种学人之诗,赞美宋诗,说:“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祐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具其概。”(同上卷四)由赞美宋诗而推尊苏黄,认为“诗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总萃处则黄文节为之提挈,非仅江西派以之为祖,实乃南渡以后,笔虚笔实,俱从此导引而出。”(同上)这里独推黄庭坚而不提苏轼,“正以苏之大处,不当以南北宋风会论之。”(同上)认为苏超出于宋,因为苏诗不是学人之诗所能限,所以转而宗黄吧。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肌理说的优缺点。优点是纠正空疏,使诗写得有内容,从这些内容中可以反映当时的政事议论;缺点是重视从读书学古中来,不注意即事名篇以反映当时的生活斗争。  
  他的“学古”学些什么呢?不像神韵派的侧重神韵,格调派的侧重格调,认为“一人有一人之神理,须略存其本相”,要研讨各家各派的神理本相。在创作上,认为“格由意生”,“句由格生”,要研讨由意到格到句。提出“正本探源”,“穷形尽变”,正本即意,尽变即“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笋秉承转换开合正变”(《复初斋文集》卷八《诗法论》),都要讲求,都要“求诸古人”。构成一种切实而细密的风格。
    他这样讲究从意到格到组织结构字句音节,使他赞同元稹的《杜君墓系铭》,“有铺陈排比,藩翰堂奥之说,盖以铺陈终始,排比声律,此非有兼人之力、万夫之勇者,弗能当也。……即如白(居易)之《和梦游春》五言长篇以及《游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经营缔构而为之,初不学开宝诸公之妙悟也。”(《石洲诗话》卷一)他赞成“铺陈终始,排比声律”,认为这是“尺土寸术,经营缔构”,就是肌理说提倡的“始终条理”和接笋承转到用字论韵,对于白居易《与元九书》提出的“风雅比兴”,像杜甫的“三吏”“三别”等名篇,反而不重视,这说明肌里说的局限。
    肌理说的着眼点,可用他讲《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这诗看:“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里批道:“为子房生色,智勇二字可补《世家赞》语。”可是翁方纲评语,放在艺术手法上,从突出“虎啸”起,到怎样勒住,怎样蓄势,怎样逼出“天地皆振动”来,讲修词用字,讲得细致。再像讲杜甫观曹将军画马图一首,先写画的九匹马,是实写;后写忆昔的三万匹,是虚写。对实写的九马,用“顾视清高气深稳”一句来概括,指出用这句来作顿挫,和它所含有的意义,并说明其中有自喻之意。又指出末段是得“可怜”的神理。这样,联系全篇的结构分清虚实,指出其中作为主干的句子和它的寓意。这也就是肌理说讲的“法之立本”和“法之尽变”,看到缜密的肌理。
    肌理说注意始终条理到用字辨音,讲得缜密,可以救空疏和模拟字句的毛病,这是它的成就。但它要写学人的诗,不论“立本之法”与“尽变之法”,都要“求诸古人”,这就产生它的缺点。翁方纲用金石考订为诗,这就离开了诗的正路了。肌理说提出,从立意到结构,造句、用字、辨音,从分宾主、分虚实到蓄势,突出重点、前后照应等都要讲究,要能够反映当时的政治事件,构成一种缜密的风格,这是可取的。不过他受到乾嘉时代考证学派的影响,用考证金石来写诗,对反映生活注意不够,这就走入歧路了。  
窥词管见 /[] 李渔
窥词管见 [] 李渔
    
    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约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彷佛乎曲。有学问人作词,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为天下词人去此二弊,当令浅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俛一仰,而处于才不才之间,词之三昧得矣。
      词之关键,首在有别于诗固已。但有名则为词,而考其体段,按其声律,则又俨然一诗,觅相去之垠而不得者。如〈生查子〉前后二段,与两首五言绝句何异。〈竹枝〉第二体、〈柳枝〉第一体、〈小秦王〉、〈清平调〉、〈八拍蛮〉、〈阿那曲〉,与一首七言绝句何异。〈玉楼春〉、〈采莲子〉,与两首七言绝句何异。字字双亦与七言绝同,只有每句叠一字之别。〈瑞鹧鸪〉即七言律,〈鹧鸪天〉亦即七言律,惟减第五句之一字。凡作此等词,更难下笔,肖诗既不可,欲不肖诗又不能,则将何自而可。曰,不难,有摹腔炼吻之法在。诗有诗之腔调,曲有曲之腔调,诗之腔调宜古雅,曲之腔调宜近俗,词之腔调,则在雅俗相和之间。如畏摹腔炼吻之法难,请从字句入手。取曲中常用之字,习见之句,去其甚俗,而存其稍雅,又不数见于诗者,入于诸调之中,则是俨然一词,而非诗矣。是词皆然,不独以上诸调。人问以上诸调,明明是诗,必欲强命为词者,何故。予曰,此中根据,未尝深考,然以意逆之,当有不出范围者。昔日诗变为词,定由此数调始,取诗之协律便歌者,被诸管弦,得此数首,因其可词而词之,则今日之词名,仍是昔日之诗题耳。
      词既求别于诗,又务肖曲中腔调,是曲不招我,而我自往就,求为不类,其可得乎。曰,不然,当其摹腔炼吻之时,原未尝撇却词字,求其相似,又防其太似,所谓存稍雅,而去甚俗,正谓此也。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试举一二言之,如闺人口中之自呼为妾,呼? 为郎,此可词可曲之称也。若稍异其文,而自呼为奴家,呼? 为夫君,则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如称彼此二处为这厢、那厢,此可词可曲之文也。若略换一字,为这里、那里,亦止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大率如尔我之称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猫儿、狗儿诸儿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罢了、来了,诸了字,不宜多用。诸如此类,实难枚举,仅可举一概百。近见名人词刻中,犯此等微疵者不少,皆以未经提破耳。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词曲分歧之界,此就浅者而言。至论神情气度,则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亦有似同而实别,可意会而不可言诠者。慧业之人,自能默探其秘。
      词当取法于古是已。然古人佳处宜法,常有瑕瑜并见处,则当取瑜掷瑕。若谓古人在在堪师,语语足法,吾不信也。试举一二言之,唐人〈菩萨蛮〉云:「牡丹滴露真珠颗。佳人折向筵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只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此词脍炙人口者素矣,予谓此戏场花面之态,非绣阁丽人之容。从来尤物,美不自知,知亦不肯自形于口,未有直夸其美,而谓我胜于花者。况揉碎花枝,是何等不韵之事,挼花打人,是何等暴戾之形,幽闲之义何居,温柔二字安在。李后主〈一斛珠〉之结句云:「绣? 斜倚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此词亦为人所竞赏。予曰,此娼妇倚门腔,梨园献丑态也。嚼红绒以唾郎,与倚市门而大嚼,唾枣核瓜子以调路人者,其间不能以寸。优人演剧,每作此状,以发笑端,是深知其丑,而故意为之者也。不料填词之家,竟以此事谤美人,而后之读词者,又止重情趣,不问妍媸,复相传为韵事,谬乎不谬乎。无论情节难堪,即就字句之浅者论之,烂嚼打人诸腔口,几于俗杀,岂雅人词内所宜。后人作春绣绝句云:「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改烂嚼为笑嚼,易唾郎为唾窗,同一事也,辨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啻苏合蜣蜋之别矣。古词不尽可读,后人亦能胜前迹,此可概见矣。
      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为上,语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谓意新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所闻所见,而后谓之新也。即在饮食居处之内,布帛菽粟之间,尽有事之极奇,情之极艳,询诸耳目,则为习见习闻,考诸诗词,实为罕听罕,以此为新,方是词内之新,非齐谐志怪、南华志诞之所谓新也。人皆谓眼前事,口头语? ,都被前人说尽,焉能复有遗漏者。予独谓遗漏者多,说过者少。唐宋及明初诸贤,既是前人,吾不复道。只据眼前词客论之,如董文友、王西樵、王阮亭、曹顾庵、丁药园、尤悔庵、吴次、何醒斋、毛? 黄、陈其年、宋荔裳、彭羡门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寻常见闻之外者,不知凡几。由斯以谭,则前人常漏吞舟,造物尽留余地,奈何泥于前人说尽四字,自设藩篱,而委道旁金玉于路人哉。词语字句之新,亦复如是。同是一语,人人如此说,我之说法独异。或人正我反,人直我曲,或隐约其词以出之,或颠倒字句而出之,为法不一。昔人点铁成金之说,我能悟之。不必铁果成金,但有惟铁是用之时,人以金试而不效,我投以铁即金矣。彼持不龟手之药而往觅封侯者,岂非神于点铁者哉。所最忌者,不能于浅近处求新,而于一切古冢秘笈之中,搜其隐事僻句,及人所不经见之冷字,入于词中,以示新艳,高则高,贵则贵矣,其如人之不欲见何。
      意新语新,而又字句皆新,是谓诸美皆备,由武而进于韶矣。然具八斗才者,亦不能?在在如是。以鄙见论之,意之极新,反不妨词语稍旧,尤物衣敝衣,愈觉美好。且新奇未之语,务使一目瞭然,不烦思绎。若复追琢字句,而后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琼楼,堕入云雾,非胜算也。如其意不能新,仍是本等情事,则全以琢句炼字为工。然又须琢得句成,炼得字就。虽然极新极奇,却似词中原有之句,读来不觉生涩,有如数十年后,重遇古人,此词中化境,即诗赋古文之化境也。当吾世而幸有其人,那得不执鞭恐后。
      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时贤勿论,吾论古人。古人多工于此技,有最服予心者,「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是也。有蜚声千载上下,而不能服强项之笠翁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是也。云破月来句,词极尖新,而实为理之所有。若红杏之在枝头,忽然加一闹字,此语殊难着解。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宋子京当日以此噪名,人不呼其姓氏,意以此作尚书美号,岂由尚书二字起见耶。予谓闹字极粗极俗,且听不入耳,非但不可加于此句,并不当见之诗词。近日词中,争尚此字者,子京一人之流毒也。
      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吾观近日之词,禅和子气绝无,道学气亦少,所不能尽除者,惟书本气耳。每见有一首长调中,用古事以百纪,填古人姓名以十纪者,即中调小令,亦未尝肯放过古事,饶过古人。岂算博士、点鬼簿之二说,独非古人古事乎。何记诸书最熟、而独忘此二事,忽此二人也。若谓读书人作词,自然不离本色,然则唐宋明初诸才人,亦尝无书不读,而求其所读之书于词内,则又一字全无也。文贵高洁,诗尚清真,况于词乎。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即是好词。情景都是现在事,舍现在不求,而求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难,路头先左,安得复有好词。
      词虽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泥定即景咏物之说,为题字所误,认真做向外面去。
      诗词未论美恶,先要使人可解,白香山一言,破尽千古词人魔障,爨妪尚使能解,况稍稍知书识字者乎。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绎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此等诗词,询之作者,自有妙论,不能日叩玄亭,问此累帙盈篇之奇字也。有束诸高阁,俟再读数年,然后窥其涯涘而已。
      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不折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为人不可无,以之作诗作词,则断断不可有也。
      一气如话四字,前辈以之赞诗,予谓各种之词,无一不当如是。如是即为好文词,不则好到绝顶处,亦是散金碎玉,此为一气而言也。如话之说,即谓使人易解,是以白香山之妙论,约为二字而出之者。千古好文章,总是说话,只多者也之乎数字耳。作词之家,当以一气如话一语,认为四字金丹。一气则少隔绝之痕,如话则无隐晦之弊。大约言情易得贯穿,说景难逃琐碎,小令易于条达,长调难免凑补。予自总角时学填词,于今老矣,颇得一二简便之方,谓以公诸当世。总是认定开首一句为主,为二句之材料,不用别寻,即在开首一句中想出。如此相因而下,直至结尾,则不求一气,而自成一气,且省却几许淘摸工夫,此求一气之方也。如话则勿作文字做,并勿作填词做,竟作与人面谈。又勿作与文人面谈,而与妻孥臧获辈面谈。有一字难解者,即为易去,恐因此一字模糊,使说话之本意全失,此求如话之方也。前着《闲情偶寄》一书,曾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颇于此道有功。但恐海内词人,有未尽寓目者。如谓斯言有当,请自坊间,索而读之。
      诗词之内,好句原难,如不能字字皆工,语语尽善,须择其菁华所萃处,留备后半幅之用。宁为处女于前,勿作强弩之末。大约选词之家,遇前工后拙者,欲收不能。有前不甚佳而能善其后者,即释手不得。闱中阅卷亦然。盖主司之取舍,全定于终篇之一刻,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
      词要住得恰好,小令不能续之使长,长调不能缩之使短。调之单者,欲增之使双而不得,调之双者,欲去半调,而使单亦不能,如此方是好词。其不可断续增减处,全在善于煞尾。无论说尽之话,使人不能再赘一词。即有有意蕴藉,不吐而吞,若为歇后语者,亦不能为蛇添足,纔是善于煞尾。盖词之段落,与诗不同。诗之结句有定体,如五七言律诗,中四句对,末二句收,读到此处,谁不知其是尾。词则长短无定格,单双无定体,有望其歇而不歇,不知其歇而竟歇者,故较诗体为难。
      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内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过,必视为强弩之末。又恐人不得其解,谬谓前人煞尾,原不知尽用全力,亦不必尽顾上文,尽可随拈随得,任我张弛,效而为之,必犯锐始懈终之病。亦为饶舌数语。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自状无可奈何之情,谓思之无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顾目前。而目前无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类是也。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为之,学填词者慎勿轻效。
      双调虽分二股,前后意思,必须联属,若判然两截,则是两首单调,非一首双调矣。大约前段布景,后半说情者居多,即毛《诗》之兴比二体。若首尾皆述情事,则赋体也。即使判然两事,亦必于头尾相续处,用一二语或一二字作过文,与作帖括中搭题文字,同是一法。
      词内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首尾一气之调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犹戏场上一人独唱之曲,无烦顾此虑彼。常有前半幅言人,后半幅言我,或上数句皆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语,忽作人言。甚至有数句之中,互相问答,彼此较筹,亦至数番者。此犹戏场上生旦净丑数人迭唱之曲,抹去生旦净丑字面,止以曲文示人,谁能辨其孰张孰李,词有难于曲者,此类是也。必使眉清目楚,部位井然。大都每句以开手一二字作过文,过到彼人身上,然后说情说事,此其浅而可言者也。至有不作过文,直讲情事,自然分出是人是我,此则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者矣。因见词中常有人我难分之弊,故亦饶舌至此。
      句用也字歇脚,在? 韵处则可,若泛作助语词,用在不? 韵之上数句,亦非所宜。盖曲中原有数调,一定用也字歇脚之体。既有此体,即宜避之,不避则犯其调矣。如词曲内有用也啰二字歇脚者,制曲之人,即奉为金科玉律。有敢于此曲之外,再用也啰二字者乎,词与曲接壤,不得不严其畛域。
      填词之难,难于拗句。拗句之难,祇为一句之中,或仄多平少,平多仄少,或当平反仄,当仄反平,利于口者叛乎格,虽有警句,无所用之,此词人之厄也。予向有一法,以济其穷,已悉之《闲情偶寄》。恐有未尽阅者,不妨再见于此书。四声之内,平止得一,而仄居其三。人但知上去入三声,皆丽乎仄。而不知上之为声,虽与去入无异,而实可介乎平仄之间。以其另有一种声音,杂之去入之中,大有泾渭,且若平声未远者。古人造字审音,使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过文,由平至仄,从此始也。譬之四方乡音,随地各别,吴有吴音,越有越语,相去不啻河汉。而一到接壤之处,则吴越之音相半,吴人听之觉其同,越人听之亦不觉其异。九州八极,无一不然,此即声音之过文,犹上声介乎平去入之间也。词家当明是理,凡遇一句之中,当连用数仄者,须以上声字间之,则似可以代平,拗而不觉其拗矣。若连用数平字,虽不可以之代平,亦于此句仄声字内,用一上声字间之,即与纯用去入者有别,亦似可以代平。最忌连用数去声,或入声,并去入亦不相间,则是期期艾艾之文,读其词者,与听口吃之人说话无异矣。
      不用韵之句,还其不用韵,切勿过于骋才,反得求全之毁。盖不用韵为放,用韵为收,譬之养鹰纵犬,全于放处逞能。常有数句不用韵,却似散漫无归,而忽以一韵收住者,此当日造词人显手段处。彼则以为奇险莫测,在我视之,亦常技耳。不过以不用韵之数句,联其意为一句,一直赶下,赶到用韵处而止。其为气也贵乎长,其为势也利于捷。若不知其意之所在,东奔西驰,直待临崖勒马,韵虽收而意不收,难乎其为调矣。
      二句合音,词家所忌。何谓合音,如上句之韵为东,下句之韵为冬之类是也。东冬二字,意义虽别,音韵则同,读之既不发调,且有带齿粘喉之病。近人多有犯此者。作诗之法,上二句合音犹曰不可,况下二句之韵者乎。何谓上二句合音,如律诗中之第三句与第五句,或第五句与第七句煞尾二字,皆用仄韵。若前后同出一音,如意义、气契、斧抚、直质之类,诗中犯此,是犹无名之指,屈而不伸,谓之病夫不可,谓之无恙全人亦不可也。此为相连相并之二句,而言中有隔句者,不在此列。
      曲宜耐唱,词宜耐读,耐唱与耐读有相同处,有绝不相同处。盖同一字也,读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与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为歌儿体贴,宁使读时碍口,以图歌时利吻。词则全为吟诵而设,止求便读而已。便读之法,首忌韵杂,次忌音连,三忌字涩。用韵贵纯,如东、江、真、庚、天、萧、歌、麻、尤、侵等韵,本来原纯,不虑其杂。惟支、鱼二韵之字,尨杂不伦,词家定宜选择。支、微、齐、灰之四韵合而为一,是已。以予观之,齐、微、灰可合,而支与齐、微、灰究竟难合。鱼虞二韵,合之诚是。但一韵中先有二韵,鱼中有诸,虞中有夫是也。盍以二韵中各分一半,使互相配合,与鱼虞二字同者为一韵,与诸夫二字同音者为一韵,如是则纯之又纯,无众音嘈杂之患矣。予业有《笠翁诗韵》一书,刊以问世,当再续《词韵》一种,了此一段公案。音连者何,一句之中连用音同之数字,如先? 、人文、呼胡、高豪之属,使读者粘牙带齿,读不分明,此二忌也。字涩之说,已见前后诸则中,无庸太絮。审韵之后,再能去此二患,则读者如鼓瑟琴,锵然有余韵矣。  
关于填词用韵(2009-12-03 09:09:08)
 关于填词用韵 主讲:霁里
        说在前面:本文所述有大量内容取自龙榆生先生、朱光潜先生、王力先生的论述,并参考了吴熊和涂宗涛朱承平等先生的著述。
 一.关于择韵
    不同的韵部之音,有不同特点,故为词除选调外,亦须择韵。然常为词者,灵感忽现,其佳句自成,则韵已定,往往不须择韵。
    1.宽韵与窄韵
    韵有宽窄之分,宽韵如江阳齐微,窄韵如尤虞等。分辨韵之宽窄,并无多大实际意义,但一般来说,作长调如果用窄韵,显然容易对创作者产生限制,容易出现凑韵,意为韵累,或不得已破格等现象。因此如果有选韵可能,应稍加注意。
    2.平仄韵之分
    择韵首当知平仄韵之别,常曰平声字调舒长,而仄音激越上扬。倘于悲音,仄韵则悲壮,平韵则凄凉。
    仄韵悲音如岳飞之《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平韵如柳永之《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然究字音,单激缓之分,我以为当以阴平阳平上声为一组,而去声为一组,因上声拗而不振,于情调更近平声。
    关于上声,使用时需要注意,上声字音拗,如果一首词通篇用上声韵,必然令人诵读时感觉过拗,当以部分去声间之。
    看两首网友作品:
    归自谣 叹花  
    谁为恼?春雨无端频作扰,落红满地知多少。当时相看争新巧。今方晓,世人只爱枝窈窕。 
    醉花阴*夜宵车 
    独自乘车多幻想,忽见车生桨。灯海两边分,疑作星驰,思共流光淌。 
    少年心事同谁讲?但见星三两。许是点仙灯,驾月行舟,今夜无归港。 
    关于去声的妙用,龙榆生先生有过论述,上声也有其独特的用处,以后可以专门探讨。
    3.韵部与声情
    韵部有情调之别。王骥德云:“如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额、戈、家、麻之和,韵之最美听者。寒、山、恒、欢、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齐、微之韵,鱼、模之混,真、文之缓,东、遮之用,杂入声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读之令人不爽。”(《曲律·杂论》)愚以为,东、江、清之韵所以美者,为其字尾音余长,而于鼻间有回响,且如咚、嗵、嘭、哐、呛、叮、嘤之类,本是拟音词,其音本近乐音。此其理也。而寒、山者,非雅字所拟,其音无江阳之余音,然清脆而悦耳。尤、侯者幽而无力,至于支、思之类,其本音须发犹费力许多,试大声说:“思!”能得力乎?其本音萎靡,则有力而无处用也,自是读之不爽。龙榆生先生曾以《六州歌头》代表作,贺铸、张孝祥、韩元吉之词为例试较之,曰:“贺词以东部之洪音韵配合之,词情遂与声情相称,而推为此调之杰作”“张孝祥改用庚青部韵,虽仍骏发踔厉,不失为悲壮激烈之音。然较之贺词,已稍有不逮”“迨乎韩元吉填此曲,改用支、微、齐韵,则转为凄调,萎而不振,非复激壮之音。”(龙榆生《填词与选调》)三词如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喉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张孝祥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较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沙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支。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销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韩元吉
    读毕,所感果如其说。王骥德此说乃论曲之言,然词曲声调之理,大抵相同。此说甚是微妙,盖须精通音律音韵二者,方能彻悟,需注意的是各人所感,必然不尽相同。
  
                                  二.关于赓和用韵
    关于赓和用韵,先看张炎《词源》的观点:“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我辈倘遇险韵,不若祖其原韵,随意换易,或易韵答之。”
    这个观点基本无争议。
    苏东坡次韵章质夫《水龙吟》是诗词史上次韵最为人乐道的事: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东坡
    燕忙莺嫩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黏轻纷,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章质夫
    初学因为模仿的缘故,颇以易效人唱和,以为风雅。唱和可以提高初学的兴趣,也可以练笔,这是它的好处。但我相信多数成手都不赞同这种方式,唱和的游戏倾向较重,不能书真性情,写真感悟,取真景致,弊大于利。
  
  三.关于句句用韵词牌
    句句用韵之牌多为小令,常见有《醉太平》《长相思》《忆王孙》《归自谣》《谒金门》《渔家傲》等。大抵“句句用韵者,其情绪之转变,为较急促”。(龙榆生《令词之声韵组织》)句句用韵,容易使词的音律单调,一般有两种方法解决:
    1.韵脚变换之法
    如蒋捷《一剪梅》: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其韵脚乃以阴平阳平交错而为,以避其枯,通篇为:阴-阳-阴-阳-阴-阴-阳-阳-阴-阴-阳-阴。可见韵脚变换是句句用韵词牌平衡去弊之法。
    2.辅字振音之法
    先看两首《醉太平》: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绡香暖银屏,更那堪酒醒。
    --刘过
    长亭短亭,春风酒醒。无端惹起离情,有黄鹂数声。
    芙蓉绣裀,江山画屏。梦中昨夜分明,悔先行一程。
    --戴复古
    前一首读之远较后一首畅快,后一首则嫌拗些,尤其如“有”“悔”等处,甚是吃力。盖此句句用韵之作,有其救韵平衡和谐之法。如《醉太平》此牌,古人亦注意到其句句用韵之弊,故古法为此词,多于第一、二句第三字(意、鬓、忆、梦/短、酒、绣、画处),第四句第一、四字(写、数、更、酒/有、数、悔、一处),用去声字,以其强音,方能将调激起。通常词谱于此牌下也有如此注解。尤其第四句第一字转折处重要,如用上声字,则有明显拗感,除非作大悲声,拗则如咽,可另生其效。
    再如李重元《忆王孙·春词》: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韵脚前最后一个仄声,除第三句转折句,多用去声激之,如“忆”“断”“欲”“闭”,而末句以“雨打梨花深闭门”之音意俱佳的句子收尾,不使其堕于沉抑,倘如“雨打梨花深掩门”,则调低矣,读之不爽。
  
    四.关于入声韵词牌
    1.常见入声韵词牌
    常见入声韵词牌如《丹凤吟》《大酺》《霓裳中序第一》《兰陵王》《解连环》《雨霖铃》《好事近》《六么令》《暗香》《疏影》《凄凉犯》《淡黄柳》《白宁》《尾犯》《一寸金》《惜红衣》《浪淘沙慢》等(据戈载《词林正韵*发凡》)另外,《霜天晓角》《忆秦娥》《江城子》《柳梢青》《声声慢》《庆春宫》《望梅花》《两同心》《南歌子》《满江红》等用仄韵格时也宜用入声。
    2.创新与回避
    入声韵词牌,本非问题,但因如今新旧韵通行,故用新韵者如何对待入声词牌,便可堪究。很多人虽不反对新韵,但却认为入声词牌倘若不用入声入韵,而改用上去声,实属无法忍受之事。
    愚意味入声词牌之产生有其音乐基础,如今虽词之音乐基础已近全失,然诵读自之律仍在,不用入声表面上虽影响不大,实际却让熟读古人作品并熟悉旧韵的作者感到非常不舒服,因此对于完全使用新韵的人,尽量回避入声韵词牌亦是一种方法。
  
    五.关于叠韵词牌
    词谱中规定有叠韵的词牌,常见的有《如梦令》《长相思》《调笑令》《醉花间》《采桑子》《钗头凤》等。词调对叠韵的 句数和位置都有一定要求。叠韵,据说是古代演唱时,前面一人领唱,后面多人帮腔复唱而形成的。叠韵句用在句中时,则似音乐中的和声,不仅加强音调和谐,且有承上启下之用。
    句中叠韵词牌如《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词首叠韵《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白居易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与谁?浅情人不知。--晏几道
    句尾叠韵《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叠韵的使用现对较难,因为韵脚的限制,使作者的叠韵句只用两种写法,一是反复,用于强调,如晏几道的《长相思》,一是关联,如白居易的《长相思》。
    也有本来词牌不是叠韵,但作者刻意叠韵的,如李清照的《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如毛泽东的《采桑子》也有“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看一首网友作品:
    添字丑奴儿
    记曾沉香亭北,露槛愁浓。露槛愁浓,烟月情浓,谁与慰深衷。
    会当瑶台心事,花自雍容。花自雍容,人且从容,把酒趁东风。
    第三叠韵显然是作者刻意安排的,但是否成功?
  
  六.填词用韵部分常见问题
    1.落韵
    很显然,用韵上问题首先是落韵,就是该用韵的地方不用韵,这是非常基本的问题,不用多讲。但诗词史上也有刻意落韵,而后自成一格的先例,但对于现在的作者,只能恨未早生几百年了。
    2.重韵
    先看黄庭坚《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关于词的重韵,不像诗的要求那么严格,但也应注意避免,除非特定的词牌和刻意营造的句式。如前面的例子,作者是刻意使用了重韵,感觉上并无不谐,但很多作者如果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就容易犯这个忌讳。
    看两首网友的作品: 
    长相思 忆别  梅下听雪人于 2002.08.30 0927 发表在唐宋遗风
    怕相思,不相思。日日凭栏望花枝,泪透鲛绡湿。
    爱谁知,怨谁知。又梦陌头别君时,杨柳折一枝。
    “思”“知”二处便是词牌的要求,而“枝”字重便有才力不足的嫌疑。
    临江仙·寄某君 
    梦起惊觉年序改,俗情人事相违。 识君远在少年时。知交清若水,只语解衷词。 
    一去茫茫隔两地,短笺未尽情思。 相逢只恐又依依。思君君不在,睹物最相思。 
    下片的“思”字用法可榷。
    3.二句合音
    关于二句合音,见于李渔《窥词管见》第二十一则 词忌二句合音
    二句合音,词家所忌。何谓合音,如上句之韵为东,下句之韵为冬之类是也。东冬二字,意义虽别,音韵则同,读之既不发调,且有带齿粘喉之病。近人多有犯此者。作诗之法,上二句合音犹曰不可,况下二句之叶韵者乎。何谓上二句合音,如律诗中之第三句与第五句,或第五句与第七句煞尾二字,皆用仄韵。若前后同出一音,如意义、气契、斧抚、直质之类,诗中犯此,是犹无名之指,屈而不伸,谓之病未不可,谓之无恙全人亦不可也。此为相连相并之二句,而言中有隔句者,不在此列。
    再看几首网友作品:
    鹧鸪天·赋官家事  一介书生yj 2002.08.26 1031 发表在唐宋遗风 
    尊酒相交似有缘,人前人后意何宣。 黄莺栖帘可传语,鹦鹉尚在且避言。 
    用宝马,莫惜焉,之乎者也怒人颜。 藏龙养鸾寻常事,今日饭局不费钱。
    “言”、“焉”、“颜”处便属此病。
    破阵子·五国峰会及我入世
    梦里几回呜咽,东西南北狼烟。黎庶百年争战死,荡靖关山戍骨湮,退马还废田。
    华夏振兴时际,诸侯谋鹿方圆。五国连环同壁垒,执耳东隅可纪年,丝路通宇寰。
    临江仙  
    细水无声偏有意,一泓脉脉含情。 垂杨缕缕弄娉婷,春风歌窈窕,明月舞轻盈。 
    别样心思谁裁剪,书间画里相倾。 那年相见小山亭,杨花初烂漫,湖水正青青。 
  
    渔家傲《北邙山下黄河细》 荷女皙皙 发表于 2002.09.09 1122 | 返回谈诗论词
  
    北邙山:地处河南省黄河南岸,山连偃师,巩县,孟津三地,绵亘400余里,山上多古代帝王陵墓,传大禹葬于此山。秋冬之季,黄昏之时,于其岭巅北眺,感触母亲河今常断流,须定期开闸放水冲沙,忧伤自然来也。 
  
    径乱苍原畦户密,西阳残照孤沟细。暮隐炊烟星灯起,伤旧忆:天涛泛滥村村毙! 
    源少汤稠涎众亿,千劫万取高闸闭。流断床干八百里,悲劣计:丰河赖演冲沙戏!
  
    4.俗韵与僻韵
    诗词中有过俗字,容易使诗词失了雅和美,如所谓解构主义把屎尿写入诗词;诗词中有僻字,容易晦涩。
    因此韵脚自然以不出现俗韵和僻韵为宜。
    5.凑韵
    初学容易为韵所困,因此难免有凑韵现象。往往通篇皆得,只差一句,遍寻不得其韵,于是就强取一字,勉力为之,以致意为韵累。这一是才力不足所致,二是耐心不够,急于求成。
  
    七.其它
    1.句中韵
    如果诗中你相信“四声八病”之说,那么可以告诉你,词中基本是不忌讳句中有与韵脚同韵字的,而且有个称呼为:句中韵。
    例子如:
    吴文英<高阳台>孤山无限春寒
    辛弃疾<醉翁操>长松之风如公,肯余从山中
    说“基本”不忌讳,是因为句中韵也是有要求的,用得好,可以增加词的韵律美,用得不好,反而影响词句的诵读。
    使用句中韵,首先是看用在什么地方。韵字放在词的什么位置,什么地方当用疏韵,什么地方当用密韵,都是由词调乐曲的需要决定的。《词源*讴曲旨要》说:“大顿小住当韵住”。词中押韵的地方,大都是曲中的“顿”“住”之处。在顿、住之处用韵,能够配合抑扬起伏的乐音,体现轻重快慢的节律。
    使用句中韵,所用韵字与韵脚同声一般会产生负面作用,应该注意。一句中句中韵的使用频率也应注意,否则容易影响词句的韵律。
    看一篇网友作品:
    鹧鸪天 旧宅消夏  
    木户纱窗旧鼎香,青阶古井正阴凉。 檐花才绽伶仃朵,藤蔓殷勤远递墙。 
    梅子酒,百合汤,日长睡起细分尝。 拥衣竹榻闲来看,屋角红莲白水缸。 
  
    2.辅韵
    辅韵是韵外之韵,但与转韵不同,转韵者,如平仄韵转换格平仄韵通叶格平仄韵错叶格之牌,正韵不只一个,如《菩萨蛮》,上下片各两平韵两仄韵,平仄韵二句一转,全词共四韵,皆为正韵,谓之转韵。而辅韵者,为于本无韵处,加用与正韵不同之韵。如温飞卿《诉衷情》: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正韵为齐微韵,但“语”“舞”“午”相叶,“枕”“锦”相叶。用了两个辅韵。
    《荷叶杯》: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冷”“影”相叶,“乱”“断”相叶,又用了两个辅韵。(以上,龙榆生《唐宋词格律》收为平仄错叶格。)
    又如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绪”“处”相叶,为增一辅韵。李清照《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树”“雨”处增一辅韵。
    如此,辅韵之用在于增加音律之美,如温飞卿二词韵脚稀疏,增辅韵则可去其弊。辅韵常见用于词韵较疏之牌,连用于长调之中,或于工整处用之,效果较明显。但用之相间较远,难生效果,用之较近,却易喧宾夺主,(呵呵,例不易举。)类平仄韵转换格之《相见欢》,下阙首二句,于诸平韵中用二仄韵,填时甚难,难于转韵自然而不夺主。“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后主)
    宋×赵长卿《祝英台近》
    记临歧,销黯处*。离恨惨歌舞。恰是江梅,开遍小春暮。断肠一曲金衣,两行玉箸*,酒阑后,欲行难去。
    恶情绪,因念锦幄香奁,别来负情素。冷落深闺,知解怨人否。料应宝瑟慵弹,露华懒傅*,对鸾镜,终朝凝伫。
  
    八部分词家关于用韵的论述
    1.《词径》清 孙麟趾
    择韵
    作词尤须择韵,如一调应十二个字作韵脚者,须有十三四字方可择用。若仅有十一个字可用,必至一韵牵强。词中一字未妥,通体且为之减色,况押韵不妥乎。是以作词先贵择韵。
    一句不雅,一字不雅,一韵不雅,皆足以累词,故贵雅。
    2.《词品》明 杨慎
    填词用韵宜谐俗
    沈约之韵,未必悉合声律,而今诗人守之,如金科玉条。此无他,今之诗学李杜,李杜学六朝,往往用沈韵,故相袭不能革也。若作填词,自可通变。如朋字与蒸字同押。卦字、画字,与怪坏同押,乃是鴃舌之病,岂可以为法耶。元人周德清著中原音韵,一以中原之音为正,伟矣。然予观宋人填词,亦已有开先者。盖真见在人心目,有不约而同者。俗见之胶固,岂能睐豪杰之目哉。
    3.《词源》宋 张炎
    制曲
    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
    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我辈倘遇险韵,不若祖其原韵,随意换易,或易韵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说。
    4.《赌棋山庄词话》清 谢章铤
    和韵叠韵
    和韵叠韵,因难见巧,偶为之便可,否则恐有未造词先造韵之嫌,且恐失却佳兴。国初词人迦陵最健,叠韵诸作已不能纵横妥帖。阮亭才极清妙,和韵亦不无凑砌句。新丰鸡犬,总未能尽得故处也。
    5.《蒿庵词话》冯煦
    四三
    古无所谓词韵也。《菉斐轩》虽称绍兴二年所刊,论者犹疑其伪托,它无论已。近戈氏载撰《词林正韵》,列平上去为十四部,入声为五部,参酌审定,尽去诸弊,视以前诸家,诚为精密。故所选七家,即墨守其说,名章佳构,未尝少有假借。然考韵录词,要为两事;削足就履,宁无或过?且绮筵舞席,按谱寻声,初不暇取《礼部韵略》逐句推敲,始付歌板。而土风各操,又岂能与后来撰者,逐字吻合邪?今所甄录,就各家本色,撷精舍粗;其用韵之偶尔出入,有未忍概从屏弃者,姑举一二以见例。如:竹山《永遇乐》词,以“水”“袂”叶“聚”“去”;竹屋《风入松》词,以“阴”及“根”叶“晴”“情”;龙州《贺新郎》词,以“悴”“泪”叶“路”“雨”之属,皆是。匪独《老学庵笔记》引山谷《念奴娇》词,“爱听临风笛”,谓“笛”乃蜀中方音,为不合《中州音韵》也。是在读者折衷今古,去短促长,固无庸执后儒论辨,追贬曩贤;亦不援宋人一节之疏,自文其脱略:斯两得之。
    6.《窥词管见》清 李渔
    第十八则 词不宜用也字
    句用也字歇脚,在叶韵处则可,若泛作助语词,用在不叶韵之上数句,亦非所宜。盖曲中原有数调,一定用也字歇脚之体,既有此体,即宜避之,不避则犯其调矣。如词曲内有用也啰二字歇脚者,制曲之人,即奉为金科玉律。有敢于此曲之外,再用也啰二字者乎,词与曲接壤,不得不严其畛域。
    第二十则 用韵宜守律
    不用韵之句,还其不用韵,切勿过于骋才,反得求全之毁。盖不用韵为放,用韵为收,譬之养鹰纵犬,全于放处逞能。常有数句不用韵,却似散漫无归,而忽以一韵收住者,此当日造词人显手段处。彼则以为奇险莫测,在我视之,亦常技耳。不过以不用韵之数句,联其意为一句,一直赶下,赶到用韵处而止。其为气也贵乎长,其为势也利于捷。若不知其意之所在,东奔西驰,直待临崖勒马,韵虽收而意不收,难乎其为调矣。
    第二十一则 词忌二句合音
    二句合音,词家所忌。何谓合音,如上句之韵为东,下句之韵为冬之类是也。东冬二字,意义虽别,音韵则同,读之既不发调,且有带齿粘喉之病。近人多有犯此者。作诗之法,上二句合音犹曰不可,况下二句之叶韵者乎。何谓上二句合音,如律诗中之第三句与第五句,或第五句与第七句煞尾二字,皆用仄韵。若前后同出一音,如意义、气契、斧抚、直质之类,诗中犯此,是犹无名之指,屈而不伸,谓之病未不可,谓之无恙全人亦不可也。此为相连相并之二句,而言中有隔句者,不在此列。
    第二十二则 词宜耐读
    曲宜耐唱,词宜耐读,耐唱与耐读有相同处,有绝不相同处。盖同一字也,读是此音,而唱入曲中,全与此音不合者,故不得不为歌儿体贴,宁使读时碍口,以图歌时利吻。词则全为吟诵而设,止求便读而已。便读之法,首忌韵杂,次忌音连,三忌字涩。用韵贵纯,如东、江、真、庚、天、萧、歌、麻、尤、侵等韵,本来原纯,不虑其杂。惟支、鱼二韵之字,尨杂不伦,词家定宜选择。支、微、齐、灰四韵合而为一,是已。以予观之,齐、微、灰可合,而支与齐、微、灰究竟难合。鱼虞二韵,合之诚是。但一韵中先有二韵,鱼中有诸,虞中有夫是也。盖以二韵中各分一半,使互相配合,与鱼虞二字同者为一韵,与诸夫二字同者为一韵,如是则纯之又纯,无众音嘈杂之患矣。……音连者何,一句之中连用音同之数字,如先烟、人文、呼胡、高豪之属,使读者粘牙带齿,读不分明,此二忌也。字涩之说,已见前后诸则中,无庸太絮。审韵之后,再能去此二患,则读者如故瑟琴,锵然有余韵矣。
    7.《莲子居词话》清 吴衡照
    词有借叶
    词有借叶,借叶有二。否读府,北读卜,从方言也。唐及两宋多有之。若辛幼安歌麻合用,篠有合用,则用古韵。大抵前人韵有不合处,以二者通之,靡不合也。
    借叶韵繁
    借叶之说兴而韵益繁。任取两宋人所借之韵,因而旁通递转,纵逸无归,古乡方音,错杂并奏,词又何贵乎韵。所以为是言者,盖以著两宋词,亦有此例,不独古经骚赋诗也。家数既殊,体裁斯判,且又止此数字庶几近之。而有才者,本韵自足,何必然也。
    8.《论词随笔》清 沈祥龙
    词贵协律与审韵
    词贵协律与审韵。律欲细,依其平仄,守其上去,毋强改也。韵欲纯,限以古通,谐以今吻,毋混叶也。律不协则声音乖,韵不审则宫商乱,虽有佳词,奚取哉?
    词之用字
    词之用字,务在精择。腐者、哑者、笨者、弱者、粗俗者、生硬者、词中所未经见者,皆不可用。而叶韵字尤其留意,古人名句,末字必新隽响亮,如“人比黄花瘦”之瘦字,“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皆是。然有同此字,而用之善不善,则存乎其人之意与笔。
    9.《填词浅说》清 谢元淮
    词禁
    词有声调,歌有腔调,必填词之声调,字字精切,然后歌词之腔调,声声轻圆。调其清浊,叶其高下,首当责之握管者。其用字法宜平不得用仄,宜仄不得用平,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一调中有数句连用仄声住脚者,宜一上一去间用。韵脚不得用入声代平上去字。
    开口闭口字同押:凡闭口字如侵寻、监咸、织廉三韵类,不可与开口韵同押。
    10。《问花楼词话》清 陆蓥
    古今韵
    舛。杨升庵谓沈韵为鴃舌之书,诚有激乎其言之也。沈韵未必尽合,以李杜尝用之,故至今沿袭不改。词家自可变通,如朋字与蒸字同押,打字与等同押,卦画与怪坏同押,岂可为法耶。东坡一斛珠、蒋捷女冠子、吕圣求惜分钗高季迪石州慢诸词,用韵琢古准今,以正沈韵之失,学者所当隅反。
    11。《远志斋词衷》清 邹祗谟
    词不宜和韵
    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盖词语句参错,复格以成韵,支分驱染,欲合得离。能如李长沙所谓善用韵者,虽和犹如自作,乃为妙协。
    填词当以近韵为法
    尝观方子谦韵会小补所载,有一字而数音者,有一字而古读与古叶各殊者。古人用韵参错,必有援据。今人孟浪引用,借以自文,惑己。如辛稼轩歌麻通用,鲜不疑之。毛驰黄云:古六麻一部,入鱼虞歌三部,盖车读如居,邪读如徐,花读如敷,家瓜读如姑,麻读如磨,他读如拖之类是也。填词与骚赋异体,自当断以近韵为法。
    12.《皱水轩词筌》清 贺裳
    作险韵以妥为贵
    作险韵者,以妥为贵,史达祖一斛珠曰:“鸳鸯意惬。空分付有情眉睫。齐家莲子黄金叶。争比秋苔,靴凤几番蹑。墙阴月白花重叠。匆匆软语频惊怯。宫香锦字将盈箧。雨长新寒,今夜梦魂接。”语甚生新,却无一字不妥也,末语尤有致。
    13.《左庵词话》清 李佳
    词不宜和韵
    凡前人名作,无论咏古咏物,既经脍炙人口,便不宜作和韵,适落窠臼。必须用翻案法,独出新意,方足以争奇制胜。否则纵极工稳,亦不过拾人牙慧。
    14.《蕙风词话》 况周颐
    词须选韵
    作咏物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绝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韵,乃至涉尖新,近牵强,损风格,其弊与强和人韵者同。
    虚字叶韵最难
    词用虚字叶韵最难。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忆二十岁时作绮罗香,过拍云“东风吹尽柳绵矣。”端木子畴前辈见之,甚不谓然,申诫至再。余词至今不复敢叶虚字。又如“赚”“偷”字之类,亦宜慎用,并易涉织。“儿”字尤难用之至。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闺人口吻,即亦何当风格。乃至村夫子口吻,不尤不可响迩耶。若于此等难用之字,笔健能扶之使坚,意精能炼之使稳,庶极专家能事矣。斯境未易臻,仍以不用为是。
    15.《声执》 陈匪石
    句中韵
    词有句中韵,或名之曰短韵,在全句为不可分,而节拍实成一韵。例如温庭筠荷叶杯,“波影满池塘”,影字与上句冷字叶。“肠断水风冷”,断字与上句乱字叶。冯延巳《南乡子》茫茫、斜阳,与下句肠字、行字叶。《霜天晓角》换头第二字,定风波换侧后仄协之二字亦然。《花间集》中,其例多有。慢曲如满庭芳、琐窗寒、忆旧游、绛都春、玉蝴蝶、暗香、无闷等调之换头第二字属于短韵者,不胜枚举。《木兰花慢》则有三短韵,换头以外,如柳词之倾城、欢情皆是。且柳之三首悉同。此等叶韵,最易忽略。南宋以后,往往失叶。霜天晓角、满庭芳、忆旧游、木兰花慢等常填之调为尤甚。律谱列为又一体,而不知其非也。填词家于此最应注意,既不可失叶,使少一韵,尤须与本句或相承之句黏合为一,毫无斧凿之痕。历观唐宋名词,莫不如是。惟因此故,发生一疑似之问题,凡词中无韵之处,忽填同韵之字,则迹近多一节拍,谓之犯韵,亦曰撞韵。守律之声家,悬为厉禁。近日朱、况诸君尤斤斤焉。而宋词于比,实不甚严。即清真、白石、梦窗亦或不免。彼精通声律,或自有说。吾人不知节拍,乃觉彷徨。例如清真《拜星月慢》之“眷恋”,屯田《戚氏》之“孤馆”,有他家不叶者,尚可谓其未避撞韵。而如清真《绮寮怨》之“歌声”,梅溪《寿楼春》之“未忘”,梦窗《秋思》之“路隔”,及草窗《倚风娇》之“浅素”,是韵非韵,与《倚风娇》近城、屏、婷三字可以断句,是否夹协三平韵,同一不敢臆测。既避专辄,又恐失叶,遂成悬案。凡属孤调,遇此即穷。因审慎而照填一韵,愚与邵次公倡之,吴瞿安、乔大壮从而和之,然终未敢信为定论也。
  
  
    补充:关于新韵
  
    关于新韵问题,朱光潜先生有一篇精辟的论述,在这里摘取部分介绍给大家:
    中国旧诗用韵法的最大毛病在拘泥韵书,不顾到各字的发音随时代与区域而变化。现在流行的韵书大半是清朝的佩文韵,佩文韵根据宋平水刘渊所做的和元人阴时夫说考定的平水韵,而平水韵的一百零六韵则是合并隋(陆法言《切韵》)唐(孙mian《唐韵》)北宋(《广韵》)以来的二百零六韵而产生的。所以我们现在用的韵至少还有一大部分是隋唐时代的。这就是说,我们现自用韵,仍假定大半部分字的发音还和一千多年前一样,稍知语音史的人都知道这种假定是荒谬的。许多在古代为同韵的字在现在已不同韵了。做诗者不理会这个简单的道理,仍旧盲目的(或者说聋耳地)把“温”“存”“门”“吞”诸音和“元”“烦”“言”“番”诸音押韵;“才”“来”“台”“垓”诸音和“灰”“魁”“能”“玫”诸音押韵,读起来毫不顺口,与不押韵无异。这种办法实在是失去用韵的原意。
    这个毛病前人也有看出的。李渔在《诗韵序》里有一段很透辟的议论:
    以古韵读古诗,稍有不协,即叶而就之者,以其诗之既成,不能起古人而请易,不得不肖古人之吻以读之,非得已也。使古人至今而在,则其为声也,亦必同于今人之口。吾知所为之诗,必尽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数韵合一之诗;必不复作“【丝旁希】兮【丝旁谷】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合我心”之诗,使人叶“风”为“孚金反”之音,以就“心”矣;必不复作“鹑之奔奔,鹊之疆疆,人之无良,我以为兄”之诗,使人叶“兄”为“虚王反”之音,以就“疆”矣。我既生于今时而为今人,何不学关雎悦耳之诗,而必强效绿衣鹑奔之为韵,以聱天下之牙而并逆其耳乎?
    钱玄同在《新青年》里骂得更痛快:
    那一派因为自己通了点小学,于是做起古诗来,故意把押“同”“蓬”“松”这些字中间,嵌进“江”“窗”“双”这些字,以显其懂得古诗“东”“江”同韵;故意把押“阳”“康”“堂”这些字中间,嵌进“京”“庆”“更”这些字,以显其懂得古音“阳”“赓”同韵。全不想你自己是古人吗?你的大作个个字能读古音吗?要是不能,难道别的字都读今音,就单单把这“江”“京”几个字读古音吗?
    这理由是无可反驳的,诗如果用韵必用现代语音,读的韵,才能产生韵所应有的效果。
    我支持使用新韵,但不希望初学以此为由放弃学习古韵,只有通达古韵的人,才有资格谈论音韵改革,才能对诗词韵律有真正深刻的了解,才可以自在地使用新韵。
古诗词鉴赏十注意(上)
艺术赏析: 摘自今风细语
  古诗词鉴赏是指读者阅读作品时的一种审美认识活动。读者通过语言的媒介,获得对作品塑造的艺术形象或意境的具体感受和体验,引起思想感情上强烈反应,得到美的享受,从而领略作品所包含的思想内容及艺术特色。古诗词鉴赏,对众多的初学者而言都觉得有点难。那么,在理解鉴赏古诗词的时候,到底要注意哪些问题呢?下面结合具体的作品来谈一谈几点注意事项。
  一、注意作品中的“意象”。
  从形象出发,鉴赏古典诗词,应该充分考虑到它们创造形象的特点。中国古典诗词主要是短小的抒情诗,并没有塑造什么典型人物。因此,我们不能用分析戏剧、小说的方法,从诗里寻找典型人物形象。古典诗词的形象,是借助客观物象(如山川草木等等)表现出来的主观的情感形象,我们姑且称之为“意象”。鉴赏具体作品的时候,不仅要着眼于它们所描写的客观物象,还应透过它们的外表,看到其中注入的意念和感情;注意主客观两方面融合的程度。只有抓住作品的意象,以及意象所包含的旨趣,意象所体现的情调,意象的社会意义和感染作用,才能真正地鉴赏古代的诗词作品。
   比如2002年高考的古诗鉴赏题,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要理解题目中的“折柳”的含义,关键就要能理解“柳”的意象。在学生学过的课文中包括一些常见的古诗词,比如,“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李白《塞下曲》)、“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焕《凉州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采薇》)。还有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枝》,歌词是:“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人。”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到,古诗中的“柳”是有特殊的含义的。柔顺婀娜、随风摆动的“柳”和“留”谐音,另外古人还有折柳送行的习俗,这就很容易引申到“柳——留——惜别——依依不舍”的层面上来。使人联想到,离别的人一看见杨柳,就会想起离别时依依不舍的场面,就会浮现出赠柳惜别的情景,心中就会涌起一缕缕离愁。这样,诗中“折柳”一词所寓含的“惜别怀远”之意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二、注意作品中的“细节描写”。
  中国古典诗词一般篇幅短小精悍,这样就不象叙事性作品那样有过多的细节描写。但是,即使是短小的篇章哪怕是抒情小品,也同样不能忽视了其中的细节描写。这一点特别需要加以注意。
  艺术的特质在于它的形象性,而鲜明的形象和细节描写是分不开的。常言道:一滴水能反映出太阳的光辉,一片枯叶能显现肃杀的清秋,窥一斑而见“全豹”;文学作品中真实生动的细节描写,也能获得这种“见微而知著”的效果,不可一概排除。当然,艺术描写的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就诗歌来说,诸如比喻、夸张、景物烘托、气氛渲染等等,都是成功的艺术手法,而运用活生生的细节,集中、凝炼、鲜明、生动地体现神韵,自有其奇妙的艺术功效。
  一首小诗,以细节为中心组成全篇,往往能显得凝炼、集中、韵味无穷。像暴露杨贵妃贪食荔枝的腐化生活,史书有详细地记载(见《新唐书·杨贵妃传》,李肇《国史补》“杨贵妃好荔枝”条),苏东坡也以较长篇幅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见《荔枝叹》),而在杜牧的笔下,仅凝结成四句小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诗人仅摄取杨贵妃看到跑马飞送荔枝的人发出会心一笑的细节入诗,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诗人的隐讽态度在于“妃子笑”与“无人知”,由此可见,千里迢迢飞送荔枝,完全为了博得一人的欢心,至于外人是不知内情的,看到快马飞驰的紧急情况,或许以为是为了军国大事呢?“妃子笑”的细节,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元稹的小诗《行宫》,寓引古鉴今之意,抒凭吊今昔之情,向来极负盛名。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唐诗别裁》说它:“只四语已抵一篇长恨歌矣。”《养一斋诗话》称它:“一十个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字,尤为妙境。”究竟妙在何处?在于“小处寄慨,倍觉喝叹有情。(纪昀)。诗人只是选取了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的细节组成全篇。按说,这些宫女从红颜到白发,在冷宫痛苦熬煎了一生,其罪,非玄宗而谁?她们应该怨玄宗、怒玄宗、恨玄宗,然而,诗人抛开了许多激烈的事情不用,只是让这些宫女,闲坐无聊,数说玄宗昔时的繁华,谈资以消磨时光。如今,她们既不愤激,也没有感叹,只是麻木地说说而已,甚至谈起自己的过去,像谈论别人的故事一样,心如死水,无怨无恨。“闲坐说玄宗”看似轻笔带过,然而,厚积薄发,蕴含了诗人多少不胜今昔之感慨!所以,沈德潜赞曰:“只说玄宗,不说玄宗长短,佳绝!”
  下列小诗,都是以细节描写为中心组织全篇,显得摇曳多姿,昭畅述情,各显其妙:
   鸣铮金栗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李端《听筝》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燕窝。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张衤右《咏内人》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乌衣巷》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张籍《秋思》
   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欣欣夹道迎,
   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皆以陆为名。
      ——陆游《山村经行因施药》
   城南倒社下湖忙,阿老龙钟七十强。
   犹有嫁时尘埃镜,东涂西抹不成妆。
       ——陆游《阿老》
  李端的《听筝》,以“时时误拂弦”的细节,传达出人物微妙的心理情态;张衤右的《咏内人》,以“剔开红焰救飞蛾”的细节,表现了宫女幽居深宫的哀怨;刘禹锡的《乌衣巷》,通过“燕子”的细节,抒发了古今盛衰的感慨;陆游的两首小诗,运用细节使诗篇洋溢着生动、活泼的气息,大有奇趣;特别是张籍的《秋思》,运用细节描写,更是平中见奇,有点铁成金之妙。《秋思》表现的是行客思念故乡的常情,前三句平平常常,“意万重”也好,“说不尽”也好,只是一般地直抒胸臆,眼看此诗在平庸的叙述中失掉了艺术的光辉,然而,最后结出“行人临发又开封”,使境界突现,形神逼露,骤然振起了全篇的精神,致使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推崇为“七绝之绝境,盛唐巨手到此者亦罕”。
  从以上论述中我们又可以看到,在古典诗歌中,细节描写同样有着奇妙的作用。细节在作品中不是孤立的,也不是机械拼凑的细节再奇妙,也不能为细节而细节。判断细节的价值,一要看它是否有益于主题思想的阐明,二要从作品的整体来考察,看它是否是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不表现思想的,游离的细节,无论怎么生动,也是没有意义的。同样,给作品随便拼凑,硬贴上去的装饰细节,也是多余的,正如一块漂亮的丝绸补丁,硬缀在破麻袋上,并不能使破麻袋生辉,反因不谐调破坏了艺术的完整性。然而,像杜甫《北征》诗中,描写“小儿女”身上的补丁:“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运用这个细节来表现杜甫家人艰难的生活,就很有力。破衣服补上这块颠三倒四的绸子补丁,说明其家人穷得连一块合适的补丁也没有,在“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的气氛烘托下,又与小儿女“垢腻脚不袜”的形象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显示了细节的艺术生命力,耐人寻味。
  三、注意作者的“逻辑思维”。
  古典诗词人们一般能注意到其中的形象思维,并对此加以充分的分析,而忽视了对作品进行必要的逻辑思维的分析理解,从而在某些时候不能全面客观地鉴赏出作品的真正意蕴。形象思维不能排斥逻辑思维,而且必须以逻辑思维为基础。这是因为作为一种思维活动的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一样,必须遵循人类思维的一般规律。客观的现实生活是艺术形象的依据,而诗人对客观事物的理解和评价,则是艺术形象的主观因素。为了使笔下的艺术形象符合生活的真实,诗人必须经过一段认识、酝酿的过程,即进行逻辑思维的过程。在众多的素材面前,经过选择、取舍、概括,最后才构成艺术形象。因此,在探讨作品中具有的形象思维的特点的同时,不能忽视逻辑思维。如果我们把握了诗人在作品中为逻辑思路,又弄清楚词和词、句和句的逻辑联系,那么就能透彻地理解出作品的思想内容及其表现手法。
   比如,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是一首写景诗。诗人表面上写景,实际上寓情于景。
  因果联系是自然界或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必然联系。我们可以拿这个观点去分析这首诗。当时诗人夜泊枫桥,时已深夜,不能成眠,因而能从视觉和听觉出发,看到各种景物,听到各种声音,这是一。各种景物各种声音又都紧紧围绕着“夜泊枫桥”这一特定的环境,这是二。诗人先从远处望,后向近处看,反映了由远到近的观察过程。“月落”、“乌啼”、“霜满天”是远处望到和听到的;“渔火”、渔民的“愁眠”、“寒山寺”、“钟声”、“客船”是近处看到和听到的。由这些景物和声音构成了一幅暮秋季节凄凉、冷落的夜景。面对这幅夜景,必然勾起诗人飘泊他乡的孤愁情怀,这是三。各种景物和声音的描写,不是胡乱的堆砌,而是按事物的条件、因果关系,安排先后顺序。“月落”点明夜深。只有在深夜里,才能听到乌鸦的啼叫,才能看到浓重的霜露;因为是深夜,所以有“渔火”,并有“渔火”的映照下,才能看到渔民睡觉时的“愁态”;“寒山寺”在诗人停泊的所在地,寺里和尚有夜半敲钟的习俗,所以诗人很自然地写到了“寒山寺”,并由此引出了“钟声”,再由钟声引出了“客船”,这是四。可见诗人是抓住了事物间的因果联系来进行思维活动的。
   再比如王安石的《梅花》: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是一首咏物诗。诗人表面上咏物,实际上言志。
  王安石具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宋神宗时,任为宰相,积极推行新法,但遭到以司马光为首的守旧派的反对,使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后来,被迫离职回到江宁,但仍不屈服于腐朽的压迫。这首诗是他借咏梅花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品格的。
  事物间的内在联系,往往体现于事物间的某种相似之处。作者正是利用这种相似之处把“物”和“情”联系在一起。第一句是从梅花生长的处所和数量上说。处所,是不显眼的“墙角”;数量,只有很少的“数枝”,恰切地暗喻作者处境的窘迫和孤独。第二句是第一句的转折。尽管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枝梅花,又生长在不为人们注意的地方,但是它能“凌寒独自开”。一到冬天,百花凋谢,惟有梅花昂首怒放。梅花的抗严寒、傲霜雪的品性,正是作者超群独立、不畏强暴本性的写照。一、二句写梅花的外貌,三、四句写梅花内在的品质。这是由表及里的写法。三句为果,四句为因。由于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清香,才知它不是“雪”,而是“梅”。作者为什么把“梅”和“雪”相比较而言呢?因为“梅”和“雪”都有洁白的相似之处,从远处看,很容易把“梅”误认为“雪”。但是,雪白而无香,梅白而有香。这就从相似之处,提示了不同之点。白而有香,是梅花可贵的特征,正好暗喻作者的高尚情操。
   还看一首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和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是一首抒情诗。诗人采用逐层深入的写法。第一句的“僵卧孤村”和“不自哀”互为转折关系。即:虽然“僵卧孤村”,但是并“不自哀”。要是别人处在作者年迈孤独、身体衰弱的境地,肯定会悲观消沉,但是陆游他不。第二句是第一句的递进。即:不仅“不自哀”,而且还要思念“戍轮台“,足见诗人“穷且益坚”的雄心壮志。后两句承接前两句的意思,但在语意上更加深入一层。由于诗人思念甚切,直至深夜还不能成眠,因而能听到屋外的风雨声,疑为千军万马在奔腾,这样促使他在睡梦里也跨着战马,奔向冰天雪地的北方前线,和敌人展开了英勇的博斗。这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写法,完全符合生活逻辑,也深刻而形象地反映出诗人急切思念杀敌报国的心情。
   还比如范仲淹的《江上渔者》: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这是一首记事诗。诗中反映了渔民生活的艰险和作者对渔民的同情。鲈鱼,是一种身体扁狭、色白、有黑斑、口大鳞细、味道鲜美的鱼。味道鲜美是鲈鱼特有的属性,因此,人人爱吃,就不限于“江上往来人”,作者只写“江上往来人”,是因为“江上往来人”能够看到江中渔民捕鱼的情景。作者按事物的内在联系,把“人”和“景”结合在一起。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是互为转折关系。意思是说,江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只知道喜欢吃味美的鲈鱼,不知道渔民是冒着风流去捕捞的,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后两句的意思作者没有明说,而是令“江上往来人”去看捕鱼的险景。看到一叶小舟颠簸在大风浪里,一会儿被送上浪峰,一会儿又陷入波谷的惊险场面,自然会懂得“吃鱼容易,捕鱼难”的道理。前因后果十分清楚,可见诗人思维活动多么符合逻辑性!
  四、注意作品中的“典故”运用。
  用典,是古诗词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方法,在增强了作品意蕴的同时,也给我们阅读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有些时候要是不能正确理解其中典故的含义就直接影响对整个作品的鉴赏。所以必须对作品中的“典故”有个初步的理解,透过原来典故中的本意进而理解出用典后所表达出的新的含义。一般而言,古诗词中的用典要注意以下几种情形。
  1、点化前人语句。
  
  点化不同于直接引用,而是将前人语句消化后用自己的话写出。有的诗句经点化后,比前人说的更具体、更生动形象了,如《孟子》中的“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为杜甫点化,在《咏怀五百字》中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的经点化后,同前人说的在艺术风格中不同了,如杜甫《羌村三首》第一首中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写战乱之中的夫妻相逢,风格是沉郁的,这两句被晏道几点化,在《鹧鸪天》中写出:“今宵剩把银钅工照,犹恐相逢在梦中。”用来表现女子相思,风格是婉约的。有的经点化后,同前人说的在思想内容上不同了,如韩愈《听颖师弹琴》中的“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是用来形容琴声的,经张元干点化,在《贺新郎》中写出:“肯儿曹恩怨相尔汝。”说明了在离别时的惜念,不是儿女之情。
  2、引用神话故事。
  
  李贺的《李凭弹箜篌引》,有“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的诗句,用湘妃和素女这样的神女为乐声感动来形容李凭的箜篌弹的好。还有“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的诗句,进一步形容李凭的箜篌弹的好。最后有“吴质不眠倚佳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的诗句,写出月中吴刚为乐声所吸引,也是形容李凭弹的好。引用神话传说,能增强诗词的艺术表现力,构成奇特的艺术境界。
  3、明用历史故事。
  
  在引用历史故事时,明白地指出是何人何事,这是明用。白居易《放言五首》第三首中的“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明白地指出是借周公和王莽之事来喻今的。
  4、暗用历史故事。
  
  比明用隐蔽,因为没有明白地指出是什么,所以难以一眼看出。如果知道所用的历史故事,便能读懂语词;反之,便要大伤脑筋了。如杜甫《前出塞》第三首中的“功名图麒麟”,暗用了汉宣帝(刘洵)把霍光等十一个功臣画像于麒麟阁的故事,如不知道这一故事,就颇为费解了。
  5、反用历史故事。
  
  明用和暗用历史故事,都是正用其意,反用历史故事,则是反用其意。比如,汉文帝(刘恒)爱贾谊之才,将他从长沙招回,在宣室接见,而李商隐写《贾生》,却用“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诗句,讽刺汉文帝不能真正重用贾谊,这是对汉文帝接见贾谊的反用。通过反用,实则慨叹自己的怀才不遇。
  五、注意作品中的“意境”。
  诗人在写作时是十分注重意境的。那么,作为鉴赏者在欣赏诗词时也一定要注重对意境的把握。意境是什么呢?简而言之,是情和景的和谐统一。情,指的是思想感情;景,指的是艺术境界。意境是思想感情与艺术境界的结合,这一结合,不是两者的简单相加,而是两者有机地组成一个整体。这正如古代诗词评论者所说的,情与景谐,思与境共。具有完美意境的诗词,情与景的和谐统一,不仅是情景交融的,而且还能情景相映,也就是,思想感情与艺术境界互增光彩。
  意境是诗词不可少的,但是意境又不是整齐划一的,在不同的作品中有着不同的形式。
  1、触景生情。
  
  因见到某一景物、某一场景,油然而引出某种情感的抒发,这体现在作品中常常是情与景的一致,情与景的融合。如黄巢的《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这首诗的作者,因见到菊花在秋天生长的情况,而想到改变菊花的处境,让它在春天同桃花一齐开放。将所见之景和引发之情,艺术地概括在四句诗中,有着完美的意境。触景而生的情,说出来的是“报与桃花一处开”,而内在还有更深邃的思想,那就是,要为劳苦大众改变现状。从这可以看出,这首诗的意境,不仅是完美的,而且是高超的。
  2、缘情写景。
  
  诗人用某种感情看待某一景物或场景,在其笔下,这一景物或违场景,也染上了某种感情的色彩。此种意境,古人称之为“有我之境”,即有着作者自己感情色彩的境界。杜甫《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句就染有作者自己的感情色彩,花容与鸟鸣本是赏心悦目的,但让处于战乱中的作者看来,却成了“花溅泪”、“鸟惊心”;欧阳修《蝶恋花》中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里的花也成了同作者感情一致的东西,人“无计留春住”,花亦然。
  3、情景分列。
  
  在诗词中,写景部分和抒情部分界限很清,表面看来,情与景是并列的,是分开的,实际上,情景一致,情景交融。在一句之中,上半写景下半抒情的,如杜甫《江亭》中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前后句都是一半写景一半抒情,“水流”、“云在”是景,“心不竞”、“意俱迟”是情;在两句中,上句写景下句抒情或上句抒情下句写景的,如陈亮的《水龙吟》中的“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即上句抒情下句写景;在四句中,上两句写景下两句抒情或上两句抒情下两句写景的,如张孝祥《西江月》中的“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即上两句抒情下两句写景;在一首之中,上半部分写景下半部分抒情或上半部分抒情下半部分写景的,如杜甫的《蜀相》:
   蜀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事,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首诗上部分写景,画出了蜀相祠堂这一古庙的景象,下半部分抒情,反诸葛亮的远见和勤奋进行了讴歌,并惋惜其事业未竟。上、下部分虽分写景和情,但景与情是融合的。
  4、寄情于景。
  
  有的诗词,表面看来,全是写景,实际上,也有情在,是寄情于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四句全是写景,如果说有君子、小人之寄托的话,那是穿凿,但在写景中,也寄有作者的情感,即对西涧春日景色的喜爱。再如辛弃疾的《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首词写了普通农家的生活场景,除“谁家”的发问和“最喜”的流露,都是生活场景的描写,表面看来,作者没表示态度,但在生活场景的描写之中,寄有作者的思想感情,那就是,对农村生活的热爱。
  5、景略情在。
  
  有的诗词,表面看来,又全是抒情,同寄情于景的形式正好相反。象这样的诗词,是否就没有意境呢?也是有的。本是触景生情,情与景一致,但写成诗时,却把景略去了,而直抒胸怀。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是登幽州台时所发出的慨叹,从这不满现状的呼声中,不仅可以领会出幽州台的氛围,而且也可觉察出当时的社会环境。因而,景虽略了,但意境很完美。  
古诗词鉴赏十注意(下)
艺术赏析: 摘自今风细语
   六、注意作品的“含蓄之美”。
  司空图《诗品》有名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严羽的《沧浪诗话·诗辨》中说道:“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从这些言论中可以看出古人对含蓄之美的高度重视。所以我们在鉴赏古诗词时一定要注意到作品中的“含蓄之美”。一般而言,含蓄之美在诗词中的体现有如下的情形:
  1、化景物为情思。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金陵野录》),古诗词中不乏这类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佳作。如王之焕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首句展示了广漠壮阔的风光,堪为千古绝唱。“一片孤城万仞山”,次句写高山反衬下的孤城,透视也戍守者处境的孤危。“羌笛何须怨杨柳”,引入羌笛之声,一“怨”字托“笛”寄情,委婉含蓄,耐人寻味。“春风不度玉门关”,明写边远苦寒,暗含着无限乡思离情,可谓“语绝而意不绝”,“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姜斋诗话》),用王夫之的这句话评《凉州词》是再恰当不过了。
  2、托物起兴,意味隽永。
  如巧用双关、象征等手法来写,更为别致。如王维《相思》,“红豆生南国”,首句托“红豆”起兴,暗喻后文相思情,用语清纯又极富形象性。“春来发几枝”,寄语设问,饶有情趣,读来倍倍觉亲切。“愿君多采撷”,仍言在此而意在彼,实际上是暗示友人珍重友谊,用语诚恳动人。“此物最相思”,此句既切“相思子”之名,又合相思之情,妙用双关,加上这“最”字更显含蓄深婉。全诗选择象征赤诚友爱的红豆来寄托情思,语浅情深,意味深长。
  3、于看似漫不经心的客观描写中流露深情。
  比如上面提到的元稹《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首句明写地点,次句暗写环境、时间,特定的氛围为下文特定人物的出场作了铺垫。“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此二句交待人物,写她们正闲坐谈论天宝遗事。看似冷静的字里行间其实隐藏着深情:美丽的宫女由于长期被子幽避在这冷落的古行宫中,成日价寂寞无聊地对着宫花出神,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想自己则早已红颜憔悴,往事怎堪回首?然而除了说说玄宗遗事又别无话题,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凄绝?“寥落”、“寂寞”、“闲坐”,既是描写当时的情景,又寄托了诗人深沉的盛衰之感。短短二十字的绝句内涵如此丰富,难怪古人评之:“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容斋随笔》)
  4、背面敷粉,了无痕迹。
  说得通俗点,就是从侧面入手反映正面思想,写到精采处,往往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如《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首句概括写出数十年久客他乡的事实,已暗寓自伤老大之情。“乡音无改鬓毛衰”,具体写自己“老大”之态,以不变的乡音衬托变化了的鬓毛,为下文作了铺垫。“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富于戏剧性的场面描写里含蓄着难言的深情。在儿童,淡淡的一笑一问之间,言尽而意止;在诗人,内心却不能不产生无限感慨:数十年漂泊生涯经历过怎样的风霜雪雨?如今年迈衰颓回归故里,面对这反主为宾的场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怎能一个愁字了得”?这“笑”的背后岂不是“一把辛酸泪”?诗篇就在这有问无答处悄然作结,弦处之音如空谷传响,哀婉备至,久久不绝。全诗虽写哀伤之情,却以欢乐场面入手,虽写自己,却从儿童一面翻出,特别是后两句,如此贴切自然,确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妙。
  5、讽咏时事,寓意精警。
  如《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首句描写烟雾茫茫,迷蒙冷寂的水上夜色,连用二“笼”字,意味深长。“夜泊秦淮近酒家”,前四字承上写景又点题,后三字自然引出下文。“商女不知亡国恨”此句是曲笔,因为谁都知道,真正不知亡国恨而沉醉在这乐曲(因荒淫而亡国的陈后主所作)声中的是那班贵族官僚。“隔江犹唱《后庭花》”,微妙地把历史、现实和未来连成一线,表现出诗人辛辣的讽刺,深沉的悲凉和无限的感慨,堪称发人深省之作。
  6、以小见大,言微旨远。
  往往以眼前景物反映重大内容,写眼前景物又较注重细节的描写。如《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写昔日人来人往的朱雀桥,今天又荒凉冷落了。“野花草”往往象征衰败,“野”字增添了荒凉景象。“乌衣巷口夕阳斜”,夕阳西下,再点上一“斜”字,何此惨淡?“旧时王谢堂前燕”,把“燕子”想象成历史的见证人,似乎信手拈来,却足以使人想起乌衣巷昔日的繁荣。“飞入寻常百姓家”,“寻常”突出了今日与往日之不同,寄托着作者对这一变化发出的沧海桑田的无限感慨。全诗落笔于眼前的“野草花”、“夕阳”、“堂前燕”等细小景物,却反映了一个深刻的主旨:封建权贵势倾一时,终究逃不脱衰亡的命运。
  7、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所谓“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刚开了头又煞了尾”。如《江南逢李龟年》:“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此二句表面上是在与李龟年的交往过程,流露的却是对开元盛世的无限眷恋和郁积心头的沧桑之感。“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好风景”恰恰成了动乱时代和坎坷身世的有力反衬;“落花时节”是写当时实景,又别有寄托,读来不禁使人思绪万千:世运的衰败,社会的动荡,诗人的漂泊,人世的艰辛……都不知不觉地在脑中闪过。按理说两位老艺人几度风雨后相逢,当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但诗人写到“落花时节又逢君”却黯然收笔,在无言中包含着“痛定思痛””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悲凉,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8、化实为虚,虚实相生。
  如《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于一问一答中已觉不得归之苦。“巴山夜雨涨秋池”,写眼前秋雨,羁旅之愁更充溢在字里行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人驰骋想象,独辟新境,不再诉苦写愁,却写心中美愿,可谓出人意料。全诗先写客中实景,后以“何当”化实为虚,引出一片新境界,用未来的乐反衬今夜的苦,又想象今夜的苦将增添相聚的乐,含蓄永,余韵无穷,不愧为绝句中的精品。
   “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小仓山房文集》)古代诗人深得含蓄婉曲之妙,我们在阅读时理当反复咀嚼,品出这“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人间词话》)
  七、注意修辞手法的运用。
  在古典诗词中,修辞手法的运用是相当普遍的。一般而言,象比喻、夸张、拟人、设问、反问、排比等都常见,而且比较容易理解领会。这里重点介绍两种不太常见且理解起来有点困难的修辞手法。
  ㈠互文。
   “互文”是古汉语中一种特殊的修辞手法。在古诗词中的的运用一般来讲有两种表现形式:
  其一是有时为了避免词语单调重复,行文时交替使用同义词。从这个角度讲与“变文”是一致的,这种互文的特点是在相同或基本相同的词组或句子里,处于相应位置的词可以互释。掌握了它,有时可以从已知词义来推知另一未知词义,如“忠不必用兮,贤不必求”(《涉江》),其中的“用”和“以”处相应位置,由此可推知“以”就是“用”的意思。又如“求全责备”这一短语,其中“全”与“责”处于相应位置,由此可推知“责”就是“求”的意思。这类互文是容易理解和掌握的。
  其二是有时出于字数的约束、格律的限制或表达艺术的需要,必须用简洁的文字,含蓄而凝炼的语句来表达丰富的内容。于是把两个事物在上下文只出现一个而省略另一个,即所谓“两物各举一边而省文”,以收到言简意繁的效果,这是其在结构上的特点。理解这种互文时,必须把上下文保留的词语结合起来,使之互相补充互相呼应彼此映衬才能现出其原意,故习惯上称之为“互文见义”。如“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古诗十九首》),其上句省 去了“皎皎”,下句省去了“迢迢”。即“迢迢”不仅指牵牛星,亦指河汉女;“皎皎”不仅指河汉女,亦指牵牛星。“迢迢””皎皎”互补见义。两句合起来的意思是“遥远而明亮的牵牛星与织女星啊!”,并非牵牛星只遥远而不明亮,也并非织女星只明亮而不遥远。这类互文,只有掌握了它的结构方式,才能完整地理解其要表达的意思。如只从字面理解,不但不能完整而准确地把握其要表达的内容,并且有时会令人进入迷宫百思而不得其解。下面结合常见的一些诗文来具体谈一谈互文的具体应用。
   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江上逢李龟年》)
  其中“见”与“闻”互补见义。即“(当年我)常在岐王与崔九的住宅里见到你并听到你的歌声”,并非在岐王宅只见人而不闻歌;也并非在崔九堂只闻歌而不见人。
   ⑵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木兰诗》)
  其上句省去了“坐我东阁床”,下句省去了“开我西阁门”。两句要表述的意思是:打开东阁门在床上坐坐,又打开西阁门在床上坐坐,以表达木兰对久别的家庭的喜爱。不然既开的是东阁门,怎么会坐西阁床呢?
   ⑶当窗理云鬓,对镜帖黄花。(同上)
  其中“当窗”与“对镜”为互文。当窗以取亮,对镜以整容。全句是说对着窗户照着镜子梳理去鬓并帖上黄花。并非“理云鬓”只当窗而不对镜,亦并非“帖黄花”只对镜而不当窗。
   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同上)
  其中“扑朔”与“迷离”互补为义。即雄兔与雌兔均有“脚扑朔”、“眼迷离”的习性,是难以区分雄雌的,以喻木兰已女扮男装,言谈举止与男子无二,又在“关山度若飞”的征旅之中,就更不易被认出是女性了。并非象有些教参上说的“扑朔者为雄,迷离者为雌”,如那样,“扑朔迷离”这一成语将无法解释。
   ⑸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
  其中“行”与“灿烂”互补见义。即“灿烂的日月星汉之运行均若出于沧海之中”。并非日月只运行而不灿烂,也并非星汉只灿烂而不运行。
  为了节省文字,类似的句子就不一一分析了。
   ⑹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
   ⑻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饮西湖初晴雨后》)
   这类互文中还有当句互文,即上半句的词语与下半句的词语互相补充才是其原意。如:
   ⑼栗深林兮惊层巅(《梦游天姥吟留别》)
   其中“栗”与“惊”互补见义。即“使深林与层巅战栗而震惊”并非栗的只是深林,惊的只是层巅。
   ⑽主人下马客在船(《琵琶行》)
  其中“下马”与“在船”互补见义。言主人下了马来到船上,客人也下了马来到船上。不然,主人在岸客人在船,这样举酒饯行就可笑了。
   ⑾烟笼寒水月笼沙(《泊秦淮》)
  其中“烟”与“月”互补见义。即“烟雾与月光笼罩着一河清水,也笼罩着河边的沙地”。并非“笼寒水”的只是“烟”而无“月”,也并非“笼沙”的只是月而无烟。
   ⑿秦时明月汉时关(《出塞》)
  其中“秦”与“汉”互补见义。即明月仍是秦汉时的明月,山关仍是秦汉时的山关,以此来映衬物是人非。并非明月属秦关属汉。
   上述当句互文只有这样理解才是其原意。互文除上述表现形式外,凡指互文。如:
   ⒀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孔雀东南飞》)
   ⒁十三能织素……十六诵诗书。(同上)
   ⒀句中的“东西左右”凡指“四周”。⒁句中的“十三……十六……”凡指兰芝出嫁前已具备了很好的才能与品德,不必拘泥于哪年只学了什么。
   掌握了互文这种特殊的修辞方法,有时对理解文章内容是有一定好处的。
  ㈡列锦。
  所谓“列锦”,就是全部用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经过选择组合,巧妙的排列在一起,构成生动可感的图象,用以烘托气氛,创造意境,表达情感的一种修辞手法。
  在流传深远的名篇:“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中,“烟村”、“人家”、“亭台”、“鲜花”既各自独立成景,又共同构成一幅田园风光图,创造出淡雅幽美的意境,表达出作者对大自然的喜爱赞美之情。再如“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给人的情趣和诗味是浓醇、深长的。上句是视觉画面:秋夜星空一只孤飞的雁;下句是听觉意象:千家万户的砧杵之声。上下句的串联叠合,不但鲜明准确地描绘了秋夜景色的典型特征,而且构造了一个幽远凄清的意境。
   运用“列锦”,可以收到很好的表达效果。
  1、凝炼美。
  诗歌不同于散文、小说,散文、小说不允许成分缺少,否则就是病句。而诗词有时故意让成分残缺,从而达到简洁凝炼的修辞效果。陆游的《书愤》中的“楼般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从语法角度分析,这两句以高度浓缩的笔墨,勾勒出一幅辽阔宏伟的图画:在大雪飘飞的夜里,乘船抢渡瓜洲;在秋风瑟瑟的大散关,骑马挥刀与敌军厮杀。诗人虽然省去了若干词语,只选取了几个关键名词,但并不影响意义的完整表达,语言凝炼,意境开阔。
  2、简远美。
  所谓简远,是指选取那些具有巨有概括性的事物,经过作家巧妙的艺术处理,使之凝聚丰富深广的思想内容和情感。岳飞《满江红》中有一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运用名词连缀,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三十年来,以“精忠报国”为已任的岳飞,南征北战,为南宋王朝收复了大片失土,而昏庸腐败的统治者却苟且偷安,心甘情愿地作金军的阶下囚,积极投降,消极抗战。他空怀满腹报国壮志,屡遭朝廷冷落和排挤,但却视功名利禄若尘埃和沙土,决心终生驰骋疆场,收复中原,赶走侵略者。这两句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字里行间饱含着复杂凝重的思想感情:既有对自己屡遭排挤、壮志难酬的感叹,又有对南宋王朝偏于一隅,不思北伐的愤懑,更有对中原失陷人民的深深的挚爱。寥寥数语,一个胸怀磊落、不患得失、不计名利、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高大形象便凸现在读者的面前,辞约而意丰,言近而旨远。
  3、含蓄美。
  含蓄,就是不把意思直接完全说出来,而是委婉地道出真意,从而收到良好的表达效果。北宋柳永的名篇《雨霖铃》中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诗篇抒写的是恋人之间的离愁别恨。作为一种隐秘、微妙、复杂的内在感情,若从正面去直接刻划,纵然字斟句酌、呕心沥血,也难以言之凿凿,尽如人意。机灵的诗人深谙此道,他完全撇开了愁、怨、相思之类直达胸臆的字眼,也没有借助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段,而是选择了“杨柳岸”这个颇能惹人缱绻情思的场景——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再把“晓风”、“残月”这两个色调上一清新、一凄惋形象剪接进去,造成鲜明强烈的对比和呼应,使人获得空间宽广、时间连绵的审美感受,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朦胧、深远又带点神秘意味的艺术境界。仔细品味,诗人诸多无法直言表达的情愫,全都寄寓在这些名词连成的画面中,使人可以“心领神会”,而且越咀嚼越觉得情致缠绵、余韵深长了。冯煦说柳词“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意”(《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道出了个中底蕴。
  4、意境美。
  意境指文学作品中所描绘的生活图景(或自然景色)与表现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艺术境界。马致远的《天沙净·秋思》前三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叠用九个名词,写出九种典型事物,形象地展示了一幅野郊秋游图:几棵苍老的秃树兀立山野,枯败的藤蔓缠绕其身,黄昏归巢的乌鸦栖息于树上,淙淙的流水流经桥下,荒村茅舍逸然自适,古老荒凉的驿道上秋风阵阵,困顿疲乏,飘泊异乡的游子骑着马正踽踽独行。这三句表面写景,实则景中含情,情景交融。尤其是“枯、老、昏、小、古、瘦”等词的运用,有力地渲染出游子那种长期羁旅在外,不得与家人团聚的凄戚怅惆、郁闷悲苦的思想感情。景由情生,情由景显,情和景熔铸成一个浑然天成的艺术整体,创造出萧瑟苍茫、深沉隽永的意境,给人留下强烈而深刻的印象。难怪王国维赞曰:“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佳境。”(《人间词话》)
  5、空灵美。
  空灵美是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古人论诗词,常强调空灵。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引严东友论诗说:“凡诗之妙处,全在于空。”这里的“空”就是空灵的意思,指诗词必须给读者留下大片想象的空间,以激发读者进行审美再创作的热情。名词串“珠”,虽然具有巨大的概括力,和高度的包容量,但作者却不完全托出,这就给读者留下了虚空境地,让读者主动地凭借自己的审美经验去完善、补充。上面提到的《天沙净·秋思》,题目叫《秋思》,句中却没有一个“思”字,更没有游子的心理描写,然而“思”的主题却蕴含其中,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出游子见到各种景物时的内心世界:……每个读者的审美经验不同,再创造的形象就因人而异。作家实写景物,虚写情思,这种虚笔描写就体现出一种空灵美,元人周德清“极妙,秋思之祖也”《中原音韵》)的称赞,是很有道理的。
  6、雄壮美。
  都是名词连缀,似乎给人的感觉是单薄的,清雅的,其实,它也可用来表现雄壮之美。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诗人横空出笔,开篇就把西风、长空、雁叫、晨月这五个形象连缀在一起,形成远近掩映、动静交错的战斗场面,又配以大雁的鸣叫作音响烘托,使人真切地感受到环境气氛的严峻、险恶,以及红军浴血奋战的大无畏精神。笔力何其凝炼遒劲!再如《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这与上句马踏霜晨、号咽西风相呼应,借助高天、淡云、飞雁几个亲切动人的形象,构成一个广阔、深邃而又明朗、活泼的境界;面诗人对长征胜利在望的兴奋和欢愉之情,都不着痕迹地渗透在其中,读来言简而意丰,大大激发了人们战胜困难的雄心壮志。
  八、注意句子结构的不对称性。
  古典诗歌中,特别是一些短小的篇章,象唐代绝句,一般而言是在第三句转出新意,整首诗可以均衡地分成前后两层意思。比如高适的《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有感而发。这是一般结构的常规格式。但诗人们有时也要突破这种常规,将一句诗构成的画面和另外三句诗构成的截然相反的画面组结在一起,利用这种篇幅分合的一与多的悬殊表达出作者别样的情感。这样,不仅能使主题更加突出,还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这在鉴赏中要特别注意。下面结合几首作品来具体谈一谈。
   李白的《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此诗以今比昔而有盛衰之感,在内容上是以写今为主,在形式上却以描写过去为主,为上三下一结构。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二十评此诗云:“三句说盛,一句说衰,其格独创。”由于诗人在上三句是一气而下,将过去的繁荣,美好,热闹,欢乐竭力渲染,写足写透,所以第四句的转折才格外冷峻有力,使人见到无论怎样兴盛繁华,最后都免不了衰亡的命运。过去的统治阶级莫不希望他们的富贵荣华万世不竭,而诗篇却指出其终归幻灭的结局,在一刹那间给人以警醒。这种效果的取得和结构的独创性是有密切关系的。
   元稹的《智度师二首》(之二)的结构与《越中览古》相似而又相反,可谓异曲同工,善于变化:
   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禅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杆望落晖。
  这首诗为上一下三结构。首句好似急速转换的快镜头,用“三陷思明三突围”将智度师往昔的勇敢和所建立的功劳写得酣畅淋漓,后三句连作一气写今日之孤独凄凉、消极无聊,犹如逐渐横移、放大的慢镜头,并最后停止下来,把人物的感情通过一种姿势在一瞬间里像造型艺术那样加以固定,让读者面对这最终形成的“闲凭栏杆望落晖”的定格而沉思回味,从今昔对比中见出封建统治者的赏罚不公、刻薄寡恩。
   再比如刘长卿的《寻盛禅师兰若》:
   秋草黄花覆古阡,隔林何处起人烟?
   山僧独在山中老,唯有寒松见少年。
  这首作品在表现主人公由往昔的红颜少年到今日的白发老僧的对比时,借助了结构的一与多并举的手法:其第一、二、四句为一层意思,共同构成诗中主人公活动的背景,第三句单独为一层意思,是诗歌所要突出的重点。具体说来,第一句写本为行人之道的阡陌全被秋草黄花所覆盖,可见其已久无人迹;第二句意为此地除了禅师寺院则无处可见人烟;第四句说唯有饱经霜雪的古松见过禅师少年时的容貌,则寒松之下久无他人之迹亦甚明了。总之,这三句描绘了一个久无人迹的荒古之境。正是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中,诗人插入第三句,点明禅师独自一人由少至老的变化过程。这种今昔变化的对比告诉人们什么道理呢?令人深思,值得回味。
  九、注意语言风格和思想内容的矛盾。
  一般而言,一首诗词的语言风格和其思想内容是谐调吻合的,或喜悦,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或悲愤,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都比较容易能够把握。但在有些时候,作者却一反常态。比如要表达失落的情绪,却不用愤激语、沉痛语,而是将深沉感慨出之于平淡,极度悲凉寓之于旷达,很好地实践了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例如杜牧的《题禅院》: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
   今日鬃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
  此诗首二句写往昔漫游酣饮之豪兴,后二句写如今参禅品茶之悠闲,对比鲜明而出语平淡,对于消逝的年华不露惋惜之情,对于如今的寂寞不露辛酸之意,若细加寻绎,却见出这里表现的正是人生诸种痛苦中极为沉重的一种。诗中所说的那种豪兴,其实不过是排遣无聊之举,观其“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亻幸名”等诗句,便不难理解。杜牧平生留心当世之务,论政谈兵,卓有见地,然而却投闲置散,始终未能得位以施展抱负,以致大好年华只能在漫游酣饮中白白流逝,落得“今日鬃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的结果。此处“茶烟”与前面的“觥船”相应,“落花”与“青春”相应,说明一生自许甚高的诗人已经步入衰老之境,不仅施展抱负无从说起,就连酣饮漫游也不复可能,只有靠参禅品茗来消磨剩余的岁月。我们从诗人对比今昔、回顾一生的平淡语调中,不难体会到,对于一直以经邦济世自期的诗人来说,不断接受并努力排遣这生命的庞大空虚,似乎不得不成为他生活的唯一内容,而且如今已到迟暮之年,连排遣的气力也越来越少了,他被包裹在越来越浓重的幻灭、空虚和无望之中而无可奈何。对于这样一种沉重的痛苦,用平淡的语调来表达,比用其它的语调更为适合,因为人一旦被逼到无可奈何的境地,便会感到任何诉说、哀叹、怨恨、愤慨激都无济于事,他的语调也就具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平淡的特点,尽管其心底深处还不时翻滚着感情的波涛。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杜牧的这首诗,内容和语言风格虽然看似矛盾,其实却是统一的,后者是更好地为前者服务的。下面我们再来看一首白居易的《听夜筝有感》:
   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忍闻。
   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一任君。
  此诗写自己中年与暮年的对于挫折的不同感受。元和十年,诗人因激于义愤上书言事,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年四十四岁。初遭打击,新生白发,自然感到理想受挫,时不我与,夜不能寐之际,听到忧怨的筝声,不禁为之愁肠百结,难以承受,因而不愿再听。暮年饱经忧患,霜雪满头,相比之下,先前的挫折简直算不了什么,可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正因为他饱尝了太多的痛苦,所以能够对忧怨的筝声无动于衷,听之任之。此诗写得辞浅意深,在看似旷达超脱的诗句中含蕴着的,是极为悲凉沉痛的心情。
  如果说前面《题禅院》一诗告诉我们的是无可奈何转平淡,那么这首《听夜筝有感》则给我们揭示了久经悲痛不觉悲的情感特征。这两首诗在深入把握和表现内心情感世界方面均给人以有益的启示,而这种效果的取得,在很大程度上是靠了语言风格和作品内容的某些表面上的不一致。
  十、注意“点”和“面”的不均衡。
  古典诗词一般篇幅短小,容量有限,许多诗词,只是生活的切片,向读者输出有限的信息,作为读者定向思维的导线。优秀的诗人,总是善于截取生活中最精彩、最生动活泼的片断,借助于生动的形象来表情达意,这一点,在诗词鉴赏中是要特别注意到。了解了诗词的这一特点,将有助于很好地理解作品所蕴含的深刻内容。一般而言,古诗词的“点”切入,大体有以下三种类型:
  1、典型人物切入。试看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的《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当时,宋朝被北方金兵打败,丢掉了长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可是宋朝皇帝逃到长江南边,又在杭州造起宫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再也不思报仇之事。这首诗通过切入楚霸王项羽这一典型的历史人物战败自杀而不苟活这一片断,责骂宋朝的胆小鬼皇帝和那些昏庸的大臣们。读来朴实无华,老孺皆懂,细品却义正词严,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既抒发了作者强烈的爱国之情,也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2、典型环境切入。比如唐朝诗人王之涣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前两句起笔就写了四种典型景物:“黄河”、“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第一句用“黄河远上”这一动景来抒写黄河水天相接的壮丽景象,把黄河浩浩荡荡,一泻千里的雄伟气势表现得淋漓尽致。接下来第二句“孤城”与“万仞山”这大小高矮两个形象的鲜明对比,相互映衬,把祖国西北山川的高峻浩荡、莽莽苍苍的壮观景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这里的静态、动态景象给人一种阳刚之气,豪迈之情。后两句写闻与想——闻到玉门关外凉州一带戍边士兵的笛声,想到守边将士的痛苦,从而指责以唐玄宗为代表的统治阶层骄奢淫乐,不恤玉门关外将士的行为,予边关将士以深切同情。然而,这闻与想仍是通过“羌笛”、“杨柳”、“春风”、“玉门关”这些具体形象和典型景物来表达的。
  3、典型事件切入。再来看宋朝词人辛弃疾的《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共恨,玉簪螺髻。薄目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南风,季鹰归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起红巾翠袖,温英雄泪?
  词的上阕,正如画中情景,准确描绘了江南清秋.写自己登高临远,触景生情,报国无门,纵然拍遍栏杆,也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紧迫心情。
  词的下阕,切取了三个典型的历史事件,多层次地叙述自己的思想和抱负: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来?表明自己的理想是为祖国统一效力,不愿如西晋张翰(季鹰,张翰的字)那样,当西风吹来,就想起了家乡和莼菜鲈鱼而弃官南归,去享名士的清福。“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更不屑效法三国的许汜,只顾购置田地房产,而被有识之士所耻笑。(刘郎,指刘备。他主张恢复汉室)“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表明他愿意象东晋桓温,领兵北伐,收复失地,重振河山。只可惜南宋朝廷不予重视,英雄无用武之地,禁不住挥洒英雄泪。
  切入水平高明与否,在于作者对生活的切身感受体验和创作上的独具匠心之处。事实上,上述三种切入法往往又统一于首诗或一首词中。或交叉切入,或分层切入,各显身手,各呈异彩。在对具体作品进行分析时,要能充分考虑到作品中“点”和“面”的不均衡性,并能体会出这一“点”所牵连到的“面”,只有这样,才能较好地把握住作品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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